十月

整个十月，我都在重复同一个主题：
死亡、对弈以及颓败的星光。
我看见众多亲人的名字，他们，
作为人类的棋手，生命的亮度已熄灭大半。
祖父又出现在我梦里，
那时，光曾占据我们身体，
我们经过的钟楼、鼓楼以及大雁塔下的喷泉
都粼粼地闪动在童年的某个晌午。
雪后的冬天，城市、港湾、驳船、
高高隆起的雪堆
曾冻结在你我的世界之间，
秋天撕下的第一片树叶被无限地拉长。
光越来越淡，在黑暗里相互燃烧。
我醒来，翻身转向自己的反面。
越来越浓的树影，像马的肺部，
照亮我业已枯萎的身体。
窗外的雨有折枝般猛烈，
我起身，在书籍中寻找救赎。
锈色的黎明松动，世界疾飞如一只雨燕，
海浪抓住窗外渔船马达般的轰鸣
从我的床头缓缓地退去。
而在此之前，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却拒绝我回到他们中间。

旅人的夜晚

这是旅人的夜晚，雨洗亮了我的睡眠
有什么人走进房间，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不开灯，重复我睡前阅读的姿势
打开喑哑的橱柜，拧开瓶盖，取出酒杯
每当有玻璃摔碎，就有声音从耳边逃走

室内的事物都有意保持寂静，细察光
在墙上闪烁的雨痕，它们被赋予生命
化解与水紧张的抗衡。行李箱的呼吸
止住楼下汽车急刹的灯光，我被迫忆起
去年冬天在香港截停的计程车司机

旅程依次亮起，喜鹊的尾翼掠过城市之光
它停在屋檐下，浑身淋满雨水，抖动翅羽
柔声地鸣叫，抚慰着雨水中汇集的记忆
退潮后，潮湿的大海仍在窗外涌动
直到清晨，阳光在不设防的阴影中醒来

一行点评：

这两首诗的主题，都是在记忆渗入、牵引下的梦与醒之间的恍惚感。相对来说，《旅人的夜晚》要更好一些，而《十月》则写得有点虚。这一类主题的常见写法，是在背景与细节之间制造出某些特殊张力，比如光与暗（影）、眠与醒、寂静与声音、梦与现实、记忆与当下、广阔与细微的对照关系。这两首诗都运用了此类手法来营造氛围，但《十月》相对来说有些套路化，终极词汇（“死亡”“人类”“黑暗”“救赎”）用得不够具体，也不够节制。《十月》设定了一个无限的、终极化的背景，在这一背景之下来打量此时此地正在醒来的个体，试图让当下经验获得某种幽深、朝向无限伸展的意味。“马的肺部”和“雨燕”的比喻出现得很漂亮，但却没有完全扭转诗歌在具体性上的欠缺。本来，这首诗使记忆中童年冬日的经验和此刻秋天的感受相混合，对遥远大海的知觉与对床上身体的知觉相混合，这样的对照结构其实是很有效的。如果这首诗能够深入挖掘后半部分的细节，使之更加充分和饱满，就会摆脱前半部分的“虚”和“无限”造成的问题。《旅人的夜晚》在限定方面做得更好一些，对声音和光的描述更有精确性。在室内空间、室外空间和想象空间之间，在记忆、梦和现实之间，诗的步伐来回游荡，像一种舞步穿行于各级台阶。“喜鹊”及其声音作为明亮意象的预兆，与后面的“阳光”形成了层次递进的关系。记忆的潮水一层层地拍击当下的海岸，“我”的醒来就是阳光的醒来，和整个世界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