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组诗）

◎娘

那个年轻时昼夜割倒四亩庄稼的女人
我叫她娘
那个乳头被我咬下一块肉的女人
我叫她娘
那个有男人在外地打工，在夜里静听
白毛风雪从北方呼呼刮来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的女人
我叫她娘
那个因为我在三年级得过一次“三好学生”
而开心得合不拢嘴的女人
我叫她娘
那个搬出居住二十年老屋，留给新婚儿媳安家
自己却住进了多年前曾做牛厮的草棚的女人
我叫她娘
那个几年见不到我，而每晚独自坐在炕上
一针一线缝补孤单的女人
我叫她娘
娘啊
我多想面对远山把哽在喉咙的娘喊出来
娘啊
你不知道你身上掉下的这块肉
现在有多么的消瘦
那个顶了一头白发的女人
我叫她老娘
老娘开始腿脚笨拙，从坡上背下一捆干柴
蓬头垢面的她，倒是更像一根快要熄火的柴草
娘曾经鼓励我练习飞翔
我现在终于飞到了外面
她却经常伫立于村口那狭窄的黄土路上
极目远处，望了又望

◎野马

我否认自己是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
在我一出生，故乡就悄悄把那根
无比结实的绳子强加给我
现在我虽然带着远大的梦想，逃到了喧闹的都市
可是我的脖子仍然被那根绳子拴着
那个轻轻一扯绳子，我不得不向她靠近的人
那个暂时撒手让我奔跑，而又害怕我跑丢的人
我叫她娘
娘啊，这根绳子快要深埋我的肉里了
每时每刻它都在紧紧地勒着我
我的伤口，很疼
终有一天伤口结了厚厚的痂
城里人再不需用我卖力拉车
我会带着绳子返乡

◎渐渐老去的村庄

渐渐老去的，不仅是坡下的村庄
还有娘一直使用着的
呼吸缓慢的风箱
很多人走出去了
远远望去，村庄像极了巨大的冷寂的影子
村庄与远山静静相望
村后的碎石场有一台挖掘机
独占山头，兴风作浪
唉，看不见怀抱莜麦地的村庄
看不见完整的故乡
在我晚年时
只愿它再次将我接纳
我的村庄在我窄窄的胸膛内
渐渐变老
每逢春节，比娘还老的村庄
是贴在我夜梦里的窗花
火红的，烧烤着我的苍白的青春

◎保姆

不知道
中国有多少农村妇女闯入流水线
不知道
流水线有多少青春在流失，有多少母亲
热恋中的少女和尴尬的青年在加班加点
不知道
城里人的家中有多少外乡的保姆
一些被雇主称为土老坎的女人
干净了他人的生活
却无力清扫自己的灰尘
但我知道
娘一生中的多半时光都在给我做保姆
她点亮了我的生活
却衰老了自己

◎碗

我可以背着故乡漂泊天涯
也可以拉着乡愁的绳索流离至海角
可我今生只是跑不出
母亲递在我手里的这个碗
她第一次用它给我喂粥之时
我就爱上了它，有一天
如果我不能再爱它了，那天
便是我离开了这个尘世
当我用一个图案精美的白瓷碗
给母亲往嘴里喂饭，这碗给了我一个
偿还的机会。那会儿饭粒在热乎乎的光线里
碗是明亮的，母亲的
脸是灰暗的，我的
心是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