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著有诗集《蓝海岸》《郁葱爱情诗》《自由之梦》《最爱》《郁葱抒情诗》《橙色午夜》等,主编《中国诗选》《河北50年诗歌大系》《河北历代诗歌大系》等多部。图为郁葱在“末端的前沿 · 雷平阳作品研讨会”上。
2013年10月17日,雷平阳应邀到石家庄在河北青年作家读书班上作专题讲座,讲座结束后,我整理了几条“雷平阳诗歌讲座微语录”发在了微博里:
1.读书就是寻找灵魂相近的人,写诗也是。
2.诗友问平阳:你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什么?
(平阳回答:我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真诚和诗歌精神。)
3.十年可以建一座大城,但要建一个故乡,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也不能。
4.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
5.内心如古词:我心安处是故乡。”
我至今认为,我整理的这五段话中,包含着雷平阳固有的诗歌理念。主持那个讲座时我说:按照程序,我先介绍今天的主讲人。我叙述了雷平阳主要创作经历、获得的各种奖项、得到的各种荣誉、出版的诸多著作等等,有很长的一段话,然后我说:“以上读到的这些,大家都可以忘记,只记住五个字就可以了:诗人雷平阳。”这五个字,是我认为对雷平阳更为准确和恰当的评价。
从本世纪初,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开始成熟,这种成熟,以他们具有了自己的成名作、代表作为标志。2010年10月,在北京龙翔饭店,十几位诗人、学者探讨雷平阳的《云南记》,当时我说了这样一番话:
雷平阳2009年发表了诗作《祭父帖》,在这首诗中,他笔下的亲情有一种彻入骨髓的感伤与悲愤,透出历史和时代之丧的力量感。用真诚和心灵写作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雷平阳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实践者,他写出的神性和人性让人惊叹。雷平阳虽然偏居云南,而且让自己的诗歌美学始终固守在滇南的土地上,但他并没有因为地域的限制而流于狭小的视野,相反,地域这个本来会限制人的东西成就了他。在《云南记》中,诗人写出了边地风情的广博与灿烂,与物事对话,同尘世抗争。雷平阳作品周围凝聚的气场,让他的诗歌结实、深沉,有着饱含人生善意的厚重感。尤其是他把抒情和叙事自然地融汇,流贯其中的精神内涵超越了地域限制,从而具有了普遍的生命价值和人性价值,也使得雷平阳成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的代表性诗人。而且我一直以为,在我们可以预见的具有大家风范的为数不多的年轻诗人当中,雷平阳是其中之一。当然他的诗也呈现了一些复杂的情感和情绪,不是每一位诗人都能把人世间人性的多重性和复杂性表达出来,这需要能力,需要眼界,需要穿透力,需要对世态有深度的理解。我推崇雷平阳的作品,也是希望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未来可以遵循的审美尺度。
这是我几年前对雷平阳的评价,后来在绍兴,我又重复了这段话,现在看来,这段话是准确的。只不过我那个时候把他当作青年诗人的代表,十年不到,他已经成为了一位杰出的诗人。
记得那一天,雷抒雁先生、韩作荣先生、吴思敬先生也都反复谈到了雷平阳的《祭父帖》,雷抒雁先生说:“雷平阳的这首诗是我今年读到的最精彩的一首诗。”韩作荣先生说:“雷平阳的诗扎实、动情、有个性,有相当的艺术水准。”吴思敬先生说:“雷平阳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身上体现了一种创造性的精神。”
当时我还即兴读了他发表在《诗刊》2008年1月下半月刊上的《母亲》,因为我在刊物上点评过这首诗,所以记得很清楚,我说,我个人认为《母亲》是《祭父帖》的姊妹篇。那个时候我跟雷平阳没有见过面,甚至也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无从询问我对他的作品理解是不是准确,但我固执地相信我的判断。我说:写给母亲的诗浩如烟海,但这首诗独特新奇,读了让人感慨。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
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乳汁、汗水、泪水,都淘尽了。记得当时我说:“之所以大段引用雷平阳的诗句,是觉得,有些情感是无法诠释的,那些情感之浓烈,高于人类的诸多情感。这首诗,是描写母亲题材中的精品。”来云南之前,我重新翻看了我当时的日记,再一次认识了雷平阳,也重新认识了那些为了诗甚至有些忘我的兄长们,内心依旧激动。
我与雷平阳有个共同的特点:平时都不爱多说话,但我们两个见面,会说很多的话。记得有两次,一次是在绍兴,参加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返程的时候主办方送我和雷平阳到萧山机场,那段路程大概有一个多小时。路上我们两个一直在说话,我谈到了评奖中的一些人、一些事,评奖结束了,可以适当说一些了。当时副驾驶座位上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我也一直以为他是个孩子,也就没有顾忌。到萧山机场后,我问他:“孩子你去哪里?”他说:“我回北京。”我说:“你是参加会的吗?”他回答说他是某个大报的记者。当时我很惊讶,对那孩子说:“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但一定不要写出去,中国作协有纪律,一些事情现在是不便公开的,你要觉得刚才我们说的话有价值,以后再写。”那位记者说:“您放心,我只是觉得,诗歌真好,诗人们在一起真好。”
第二次是在厦门参加中国诗歌节,很巧,又是我和雷平阳同乘一辆车到机场,那次候机的时间很长,大概有两三个小时,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时间,我一路狂奔往登机口跑,机场的广播已经在催促我登机,赶到登机口时,摆渡车已经起步,又转了一圈回来把我接上。我说这些想表达的是:真正的诗人们也许几年都不一定见面,但内心的那种相通和相知是恒久的。真正的好诗人都相亲相爱,真正的好诗人,都是内心洁净、心溢良善的好人。
雷平阳说过诗歌的血是红的,在于诗人的血是红的。总有朋友问我,写诗写什么,我说:写你自己。雷平阳把云南当做他写作的起点,也当做他写作的终点,因此他写出了更具境界的作品。与一般诗作者不同,平阳的诗中除了表达自然地、生物的、精神的美,也充满着神性之光。在石家庄讲课时平阳反复讲到了云南的神性,这也让我悟到一个道理,我想我们不一定相信神,但一定要相信神灵和神性,一个敬畏神灵和灵魂的人,他的作品才有神性和灵魂。如果我们对属于自己的自然、人和许多生命都充满敬重、暖意和真爱,在写作上成就你也是必然的。
雷平阳曾经在《云南记》中说,他的写作温暖或冰冷,那些文字是多了还是少了,都没有刻意进行文本意义上的增删,就是一种常态和生态,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文字是肉做的,雷平阳用自己骨骼里的精髓,完成了自己杰出的叙事和抒情。
上面谈到的更多的是《云南记》以及我跟雷平阳交往中的一些旧事和旧话,是由于我觉得《云南记》《送流水》《击壤歌》是一脉相承的。我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有几种感觉,一种是史诗的感觉,靠一部长诗试图完成一个地域性的史诗的作品并不罕见,但是靠组诗和短诗完成一部史诗的迄今我还没有见到,雷平阳做到了,尤其是他的《云南记》。
偶尔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常常在最偏远最僻静的远山的深处,从性格上从心态上,他平和而超然。当下社会充满了一种普遍的焦虑情绪,而一个内心淡然的和一个内心充满焦虑的人写作出来的作品,一个在理智下和一个在躁动中完成的作品,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甚至可能完全会是两码事,所以雷平阳才有如此有重量的作品出现。四十岁以后才渐渐知道,写作最重要的不是其他,而是经历和经验。就像蒲罗说的:“经历造就艺术和技术,没有经历,只能凭机缘。”雷平阳冷静的叙事,理智的抒情,他具有一种松弛的写作心态和严谨的表达方式,我觉得这个时候内容和形式都是其次了,关键在于什么样的写作方式和写作态度。唯有这样,才能出现真正具有个性化的,具有创造力的史诗性的作品和经典诗人。
我刚才谈到“经典”两个字,这是我读雷平阳作品时感受到的另外一点。在我的内心中,经典诗歌一直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平时我们认定的那些标准:内容、形式、语言、结构等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也是更难以企及的标准,就是使自己的作品影响了某一个地域的人文风范,成为那里的一种文学精神,成为一种文化品质、文化符号和历史积淀,成为一代人的生存史、心灵史、思想史。这个标准几乎是文学的终极尺度,是接近极致的表达。我也知道这个尺度我终生不可企及,而雷平阳的作品符合我的这种期待。
读《云南记》《送流水》《击壤歌》,就觉得雷平阳感知的世界,与世界本身是那么吻合,而且超越了自然与世界本身,有一些神秘一些神奇一些宏阔,我内心的主观和客观,在他的笔下都有了。我觉得好诗只可感受不可诠释,诗是人内心的事情,而真正进入另外一个人内心,几无可能。而当我用雷平阳的经历来感受自己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就是默契。带有明确地域性的作品由于其在审美上的独特性,不仅会展示作家的精神气质、思维方式和艺术深度,还会产生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并使之具有明确的艺术价值,显而易见,雷平阳具有了自己独有的文学品质和高度,并且带动了地域性诗歌的发展。
第三点是他的抒情诗中经常有选择性的叙事,使得叙事和抒情相互吻合,我称之为叙事式的抒情,如他《送流水》中的《入山》:
“独自入山的人都是去找个去处
很多都找到了自己的墓地
躺在了山中,只把诗歌留了下来
我还没有找到,还在丘壑之间
当一个诗人,也当一个守墓人”
读这样的作品的时候我像读到了一个故事或者一段经历,没有故事,我也会在心中想像一个故事,从一刻想到一天,从一天想到一年,从一年想到一辈子,与这位诗人一起走走停停,这是抒情还是叙事我说不清楚,但它像一幅色泽很浓的水墨,融在我的经历中和记忆里了。
再有一点是,雷平阳的诗作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境,有自己语言明确的特征。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和表达方式,更是一种艺术高度,独特语境的形成,不单单是一个艺术问题,有的时候也是一个诗人成熟的标志,雷平阳有在特定的语境中恰当使用语言的独特能力。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他《送流水》中的《反角度》:
“反过来看,旭日是落入了天空的巨坑
落日则升上了夜空
我们悬空倒立,脚上还托举着
统称为大地和大海上的万事万物”
还有他在《击壤歌》中《正午》一诗里所表达的:“停止生长的野草/看上去是一片草原/实际上只有一根”。他经常用这种从容的、不紧不慢的、精粹的语言来刻画尘世,刻画他内心的那个世界,刻画那里的广袤和那里的颠倒。读这些诗句的时候,我甚至忘记了世界本身,而是沉默在雷平阳的语言之中,这是一种功力,一种让人不自觉的从现实世界进入到他的语言世界的功力。
我不是评论家理论家,所以对一位诗人的理解多是出于一个编辑和写作者的阅读感受。雷平阳是我的朋友,虽然他比我年轻,但我一直认定他是我内心的一个朋友,因此,就对朋友的作品说了以上的话。我想无论哪个地域的诗人,面对杰出的作品和文字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共同的兴奋和认知,这样的感觉,在阅读《云南记》《送流水》《击壤歌》的时候,我感受到了。
2018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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