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歌,是时代发展的一种文学产物,是一群与命运抗争的打工者——将青春,将生命,内化成抒情文字的歌者,以最真实的声音,向世人述说底层打工人群的各种际遇,以及不甘向命运低头、执著追求的梦想,以诗歌展现他们的心灵风采,已成为新时期中国文学一道十分亮丽的景观。这特殊年代造就的特殊景象,是中国百年新诗最绕不开的重要话题之一,也是中国百年新诗发展史上最浓重的一笔。而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最早最前沿的省份,是引进外资最早最多,工业和服务业发展最好的省份,更是打工者最多的省份,因这些打工者(包括外来的与本省的)以诗歌形式抒写各种打工际遇和打工感悟,而催生了打工诗歌,涌现了一批又一批打工诗人。因此,完全可以说,广东是新时期中国打工诗歌的原生之地,发轫之地,和发展之地,繁荣之地。
打工诗歌,以最原生态的心灵语言抒写人生,见证时代,是好诗在民间的重要佐证。回顾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广东出现的一大批优秀的打工诗人和打工诗歌文本,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诗歌文本,都是草根诗人们用最原生态的语言创作出来的,如其说是创作出来的,不如说是从他们艰辛备尝的心灵,带血带泪,自然流泻出来的。因此,自然质朴的抒写是打工诗歌最主要的美学特点和亮点。而所谓自然质朴,就是真实,就是生活真实,心灵真实,声音真实。唯有真实,才最具有诗意。如诗人刘大程写于十几年前的一首诗《总想睡个踏实觉》:“在工厂打工,起先/不管睡得多沉/梦中徜徉于何处/只要上班铃一响/我都会一跃而起/胡乱抹一把脸/赶往车间打卡上班/后来,因为一次差错/导致迟到和罚款/短暂的睡梦里/就总是听到铃声和打卡声/就总是不断地醒来//总想睡个踏实觉/上班时想,吃饭时想/上厕所时想,时时都想/好不容易盼到放假的一天/躺在床上,却满脑子兴奋/怎么也睡不着”。这是本世纪初,中国南方打工一簇最真实的生活写照。在这首诗中,没有半点激愤的情绪,也没有一个激愤的句子,只真实地平静地用口语化的语言,来描述打工生活的艰辛,但是,却已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和残酷,特别是想睡而不得睡,得睡而又怎么也睡不着的生活困境,实质上是因严格的上班制度、超强度的工作负荷造成精神的高度紧张,也即是心灵困境,有效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同时,也表现了诗人对苦难人生的一种超越态度,很有震撼力和冲击力。此外,刘大程还有一首曾引起广泛影响的长诗《南方行吟》,更加客观和理性地真实反映了打工群体的工作现状、心灵痛楚和生活理想。以刘大程为代表的一类打工诗人,他们都不以技艺为最主要的诗学追求,而是以直面、直描、直陈、直抒为最主要的倾诉手段,以最原生态的心灵语言,来表现他们对时代的见证和对生活的体验,而形成一种十分质朴感人的诗写风格,让好诗的民间性得到了较充分的体现。
打工诗歌,因其草根性直接性而更能体现时代和现实的真实性,尤其是诗中的疼痛感最易灼伤时代敏感的心弦。打工诗人们一般都处在社会底层,他们背负的物质与精神的压力,成为他们要以最直接的语言去写作诗歌的最原初动力。在他们看来,只有文字才是他们可以发泄不满、抗争甚至悲观、绝望的情绪。在此,我们不能不提到让我们哀伤不已、年仅24岁就跳楼自杀的打工诗人许立志。许立志是广东揭阳人,高中毕业后即开始打工生涯,四处漂泊,2011年到深圳打工,喜爱文学,尤爱诗歌,生前写了大量的打工诗歌,除少数作品散见于《打工诗人》《打工文学》《特区文学》《深圳特区报》等刊物,更多见于网络或藏于抽屉。2014年10月1日,许立志坠楼身亡。他的诗大多数都很短,但都很直接地呈现生存的艰辛和困苦,他的《省下来》《我的粮仓》《我想我还能坚持下去》《梦想与现实》《我谈到血》《流水线上的兵马俑》等,都是一颗年轻心灵在现实中苦苦挣扎的体现,而他的带有浓浓死亡信息的《入殓师》《重生》和《我弥留之际》三首诗,更表现了一名草根青年对残酷生存现实的悲观和绝望,让人读后无不感到震撼、心痛和唏嘘。在此,我们已经不必再对许立志的轻生给予太多道德方面的评判和指责,而应通过他的诗歌文本来客观分析这类诗歌的现代性,以及我们社会存在的一些矛盾和问题,并通过我们的悲悯情怀,向社会发出需要更多地关注和关怀打工阶层的呼声。唯如此,才能体现诗歌存在的社会作用。
只要有“打工”这一生存形态的存在,就会继续有打工诗歌的存在和发展。近期,我在中国诗歌网上注意到打工新生代诗人冉乔峰的一首《流水线插件女工》:“这些大姐呀/在这条拉线上多年了/你看,那娴熟的动作与双手足可以证明/走失的青春,嫁给了漂泊/当她们老了返乡时/又来了一群姑娘/渐渐地她们也在白炽灯下老去/目送她们归去的身影只有那一排排陈列的櫈子/偶尔在拉线上,工位旁,废乱的纸张上,有一些零散的字迹/在这些我们看不懂的断句和心事里/可以看出她们想证明她们曾经来过”。这首诗上了中诗网[每日好诗榜],并得到了诗评家杨志学的推荐点评。在这首天然去雕饰、不事张扬的诗里,我们读到了一代又一代女工们的命运,尽管她们曾在城市曾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留下了青春,用生命的消耗换来一个地方或一家企业财富的增加,但她们的归宿最终还是乡村,没有谁会记得她们曾经“此在”过,只有那没有生命没有记忆的“一排排陈列的櫈子”,或“偶尔在拉线上,工位旁,废乱的纸张上的一些零散的字迹”,试图证明卑微、不起眼的她们“曾经来过”。所谓无声胜有声,无情胜有情,诗意就在这种冷静的呈现中得以散发和蔓延,情感能量就在文字的蓄积中爆发。冉乔峰尽管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出来四处漂泊和打工,所知道的诗歌写作技巧甚少,只是抱着“世界以痛吻我,我皆报之以歌”的心态记录下那些艰难的日子,记录下自己的生活际遇,记录下他所记得的一些人的生存状态,但真情真诚真实是诗歌之魂,冉乔峰所拥有的一颗纯朴的赤子之心,加上对生活和生命的真切体验,已足以令他的诗歌获具一定的生命力。
打工诗歌,也注重语言的打造和表现形式的创新。诗人阿桃歌(即李海涛),在2017年5月《打工诗人》总第31期发表的《走着,走着,兄弟不见了》 ,是近年来打工诗歌中的一首上乘之作:
不难想象,一定是被那一阵风带走了的
在晨曦照射进来的一瞬间,眼睛已失明
我怀着一幅无所谓的表情靠近,脚步声
又在一阵雷阵雨中淹没,窗外茫茫一片
在雨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被打落树下
一群躲着雨的黑蚂蚁,在洞口向外张望
最后一片花瓣飘下来的时候,风已停了
雨也下完了,蚂蚁们正在扛着花瓣回家
一行蚂蚁操着正步,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一起不见了的,连那满树的一大群花朵
黎明的一场雷阵雨,抖落枝头最后一瓣
随着整齐的步伐,走着,走着,兄弟不见了
阿桃歌这首诗写的是在打工潮中不断走失或失踪或失去联系的工友。这些打工者就像蚂蚁一样,低微,弱势,在尘世中艰难前行,“一行蚂蚁操着正步”,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尽管他们渴望光明,但在突然遇见光明的那一瞬间,却失明了:“在晨曦照射进来的一瞬间,眼睛已失明”,这是何等的悲哀;他们十分轻微,就像尘埃一样只“一阵风”,就被“带走了”。他们怕风,更怕雨(“风”和“雨”,实为灾难、恶运的象征),在躲过逃过灾难之后,他们齐心合力将属于他们的幸福(被风雨打落的“花瓣”)扛回家,但在获得幸福的途中,他们却“走着,走着,兄弟不见了”。这首充分运用了象征与隐喻表现手法的诗,所含的意蕴很深,给读者带来的冲击力也是蛮大的。其实,在卑微者的现实人生里,就有许多的同行者,如同阿桃歌诗中的黑蚂蚁,既有一路艰难同行,互相扶持的;也有因各种原因在半途分道扬镳,各自独行而去的,所以才有这样的感叹:“走着走着,兄弟不见了”。此诗虽为打工诗歌,但也非常重视诗艺的锻造,12行诗里有11行是整齐划一的,唯独最后一行突然多出了两个字,就像诗中要表达的“走着走着”就不见了的兄弟一样,突然就改变了。由形式到意境,再由意境到形式互为影响的表现方式,是阿桃歌打工诗歌写作的一种创新,形式外衣之内的意蕴需要读者细细品味。
谈论打工诗歌,不能不郑重地提到诗人郑小琼,因为郑小琼是打工诗歌灵魂式的核心人物。郑小琼不单是打工诗歌写作的代表人物,她还是中国百年新诗史中的一个独特写作者,一个最具时代特色叙事写作与疼痛抒情的典型诗人,她以她的心灵史诗印证时代的悲伤与残酷,印证时代发展的背后是一代人或两代人甚或几代人所付出的带血带泪的代价。郑小琼一直以来在诗中的呐喊、揭示、悲悯、思考和叩问,让她成为中国21世纪诗歌写作的李清照式诗人,同时,以她为代表的打工诗歌和底层诗歌的出现和形成,已成为新世纪中国诗歌写作对社会产生最具影响力,颇有社会学意义的文学现象。这类最体现人性,最体现百姓心灵痛苦的诗歌,向社会传递了打工阶层在各种困境下的渴望和诉求,有效地承担了社会公共话题的责任,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除了打工诗歌,郑小琼还创作了一系列与现当代乡愁,亦即对故乡浓烈的文化关怀有关的诗歌,这些诗歌表现了年轻诗人对历史、对时代的反思和承担,同样带来了名见经传的良好效应。
郑小琼早期的诗歌,以宣泄她在打工一线的情感为主。尽管当时的郑小琼才20多岁,只是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名打工者,但她已具有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敢于以诗歌介入生活,敢于以个我表现众我的生存与心灵状态,敢于向读者向社会揭示打工阶层的艰难困苦、遭受的各种不公待遇等。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一些以“铁”——这一最具工业时代象征意义的意象,来表现她对现实生活观察,对自身(打工一族)命运思考的诗歌,如《铁》《生活》《声音》等。郑小琼的打工诗歌,基本上都被收入花城出版社分别于2008年由出版《郑小琼诗选》和2012年出版的《女工记》。这两部诗集的第一版印数都是5000册,这在诗歌逐步被边缘化、大多数诗集都是由诗人自费出版送人的境况下,不能不说是十分成功的。这也证明了郑小琼的诗歌得到了读者们的认可,得到了文化市场的认可,得到了时代的认可。《女工记》,是一部给郑小琼打上某种烙印,影响最广,带来声誉最隆的诗集。由于郑小琼曾较长时间在工厂打工,因而既熟悉打工一族的生存状态,也十分清楚打工一族的心灵状态。这部诗集以诗歌形式还原生活,原生态地呈现一个时代女工的生存状态和心灵状态。这些诗歌是诗人身处社会底层为底层苦难女性(当然包括自己)的申诉,也是诗人身处社会底层时灵魂的深刻写照。诗人在17年前(即2001年),从四川来到广东东莞,从乡村到城市,从学校到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她本来是学医的,却到了工厂,干流水线上的工作。这种生活的变化,有效地改变了郑小琼的心灵世界,让她因打工的各种际遇而成为了一名诗人。正如她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生活的变化,唤醒沉潜在我生命中的诗歌的声音,用诗歌的声音表达我对生命的看法与感悟。流水线上的生活很压抑,我对生活很迷茫,是诗歌唤醒我对生活与生命的热爱,我开始用诗歌麦达我在流水线上的生活。”因此,她写了大量了与流水线工作有关的诗歌,在这些诗歌中,铁钉、螺丝、吉他……都成为她表达的对象。除了对自身生存与命运的思考外,诗人更多地而且自觉地去关心像她一样为生存而南下东莞打工的女工人们的各种人生际遇。为什么诗人会有这种担当和悲悯呢?因为诗人觉得,她自己就属于移民一族,从乡村到城市的移民。近三十年来,中国经历着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移民,接近六亿人,从乡村到城市生活,他们遇到诸多的问题,遭遇到现实的深层次的困境,包括政策的,经济的,家庭的,婚姻的,性别的等等很多问题。因此,她觉得很多时候,这些打工者被忽视变成沉默者,她有责任去倾听这些在底层生活的人群的声音,用诗歌将这些声音表达出来。从2006年起,诗人郑小琼就开始做这样的一件事,到工业区去倾听这些女性工人的声音,跟她们交流,一天和两三个女性工人交流,她还去到中国的一些边远乡村田野调查,这样持续了六年时间,然后她就把这些和女性工人交流的心得、体会用诗歌写出来,用诗歌来表达这一群体的声音,让她们的声音与生命、命运构成了诗集《女工记》。郑小琼说,这是她的一本非常重要的书。她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非常多的“记”,典型的有《史记》啊,那些是为大人物立碑立传的,而她更愿意为在底层生活的普通小人物立传记,因为她觉得她们的声音在现实生活中实在太弱小了,她需要用诗歌来表达她们的声音,让诗歌来承担起道义和责任。这部诗集被誉为“中国诗坛的一本奇书”、“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我认为,这评价是恰如其分的。由于我另有长文评论郑小琼的诗歌,故在此就不再详细论述了。
诗事一局棋,窥一斑而知全豹。打工诗歌,因其草根性的原生态特点,及其对时代的真实发声,对现实生活的直接介入,已成为中国现代工业化进程的一种具有见证性的文学现象,必将会引起社会更多的关注和研究。于此,我在为广东原生态的打工诗歌点赞的同时,也坚信,中国的打工诗歌必将会向时间的深处挺进,并不断延续,不断拓展,尤其是将来不断涌现出的新生代、新新生代打工诗人,必将是高学历高技能的知识分子,他们对生活对时代的认知与评判,必将会更有理性和更有深度。他们也许不再通过诗歌写作来进行自我疗伤,不再在诗中感叹城市留不下,乡村回不去,而会以一种更广阔的情怀,更高远的境界,去融入所在,去追逐光明,去拥抱温暖,去为后现代工业化进行热情的礼赞和歌唱。打工诗歌,必将会以一种崭新的精神风貌和新崭的艺术形态出现于世人面前!
2018.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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