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门
1939年,叶圣陶继续
在西迁乐山的武大教书
8月初赴蓉讲课数周
19日下午,闻日机轰炸古城
城毁过半,万人无家可归
租车急回,竹公溪遇一同事说
“较场坝已被烧光,乌云过处,
空气焦灼,人间像已下落不明”
入嘉乐门,学生吴君报平安
喜极而泣。得空到城中看视
满眼断垣残壁,落魄失魂
家人躲避的城门只剩一洞
焦土砾堆中,安澜二字格外刺眼
正是汛期,城下岷江不可阻挡
涛声好像还没有完全被摁下去
浪花虽已凋零,至少还有一两朵
在叶圣陶心头开着。像是在
被孽火烧卷了的城市里,听到了
时间深处,那间炸不塌的课堂
回荡着琅琅的读书声
月咡塘
1943年,少女齐邦媛
由重庆南开中学,考入
西迁乐山的武大哲学系
一年后,转学文庙庑殿的外文系
上课铃声响了,快步走进来
瘦小清癯的朱先生,用安徽口音
讲授英国诗歌,从此开启了
她和蓝天白云之间的密室
棂星门外的泮池叫月咡塘
深夜远望,一轮半月在人间散步
照如水的光阴,蘸着月光写斯文
旁边有井,水声丁东如琴
滴滴答答的声音,曾落在黄庭坚、
范成大、王世桢、郭沫若等人的诗
和古城葱茏的梦里。而现在
正从朱光潜、吴宓等人口中
吐露珠玑,散发琳琅和热力
绵延不息的潮涌,席卷了浮云
如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
绽放,又迅速阖上,落地
汇入城外三江,灿烂洁净地
奔赴大海,从此没有眼泪
流动的大学
爬上老霄顶的时间已经生锈
远方,江水还在奔跑,植物们的灵魂也是
从珞珈山到乐山,樱花,滴血成路
摘到手的一枝海棠,盘腿坐在月亮上
掰着文庙天窗,数天南地北的乡愁
峨嵋山在云雾里,空着九亩雪水
乐山大佛在码头上问路,唯乌尤寺
还抱着莲叶大的离堆,持露珠诵经
为落日祈福,像搁浅了的人间
和衣而睡的龙神祠,校园诗人邹绛
眺望到了一缕星光。露济寺正在做梦
寂静中落下花香的,是独自怒放的“白宫”
一朵叫齐邦媛的,翻墙入了邻居薛涛的梦
只是她棹声齐唱发中流※的,不是城下三江
而是辗转了十余年,还会继续飘零
被朱光潜读英文诗时感染,忍不住
突然泪流满面的巨流河
左一脚辽宁,右一脚武汉
前一脚重庆,后一脚乐山
再一脚台湾……最后一脚大海
像是被初恋决定了的人
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所有的异乡都奔跑成了故乡
和浪花交换彼此内心的白银
一生都背着一所流动的武汉大学
※引自唐.薛涛《乡思》
悲欣交集
壬午年,河南大饥荒
10月,弘一法师在泉州圆寂
丰子恺在遵义浙大教书,束装迁居重庆前
发愿为师画像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
如愿后,迫于生计,决定“下海”
托人由渝赴乐办画展,投石问路
引马一浮、王星贤、王准等留墨赠诗
获武汉大学、复性书院师生
及嘉州山水如潮好评
癸未初春,经内江、自贡到乐山
访濠上草堂,煮雪成茶。后客居五通桥
为桥滩春色写生,念及先师一生四变
“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
起大面又像个大面,如全能的优伶……”
不由悲从中来,“这乱世飘蓬,竟也似修律宗”!
法师遗训铭刻于心:“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十七年世间的师徒尘缘已了
慈悲之旅才刚刚启程。一颗仁心
从此芒鞋布衲,大爱如一根青藤
施展隐身术,在时光深处摸索
终有了向善的决心。诗、书、画、音律
缘缘堂里里外外,一片片的落英
像写给人间的情书,美得不忍直视
第八宿舍
第一在文庙对面的月咡塘
第二在龙神祠,第三先在观斗山
后扩建至叮咚街的隆兴丝绸厂
第四借住高西门外的露济寺
第五租赁兴发街的范氏打米厂
大通铺,无窗,人称“黑宫”
第六是唯一一座武大自己修建的
就在大渡河畔的斑竹湾,高尚荫师徒
首次发现了中华桃花水母……
第七是白塔街那栋白色洋楼
又叫“白宫”。由于房少人多
低年级女生,只能住潮湿的破平房
如寄居王宫下拥挤的鸡窝
章心绰说的第八宿舍在哪儿呢
大轰炸炸死的,八年间客死异乡的
一百多师生的灵魂,是沉睡在
已变操场的西湖塘,还是像一阵风
穿过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德胜门
到草堂寺外那所中学的教室里
爱和被爱,还想给继承者相同的待遇
却再也不能回到出生的那个地方
乌尤山记
凌云西岸古嘉州,江水潺谖抱郭流。
绿影一堆漂不去,推船三面看乌尤。
——清.张问陶《嘉定舟中》
过濠上大桥,比过渔村
过麻浩崖墓,少了些鱼腥味
和树荫笼罩的凝重。油菜花
是一群干净的孩子,笑容甜蜜
透着三月太阳光。我们俨然是
从冬到春的接力选手,踩着
花蝴蝶的翅膀和绿肥红廋的春
被蜜蜂们,用沾满黄粉的嘴唇
轿抬到正觉寺明灭的香火里
乌尤山又叫离堆,青衣别岛
与大佛所在的凌云本属一山
因李冰治水疏浚开凿始独立
即使沿途曼陀罗花间的露滴
如摇摇欲坠的尘世之诗
那也不是所谓的悠然南山
或者书生打马与娘子相遇
奏响的那一阕竹枝词
草堂在废墟里,荆棘丛中
旷怡亭还在,尔雅台搬到了绝佳处
景云亭万象凌空,风景独好,极目远眺
“平羌江水绿迢遥,梦冷峨眉雪未消。”
幸有西汉郭舍人,在此为汉语把脉
煎药,用江水流转,还一山草木青荣
而民国马一浮、王星拱等大师
抗战民族危亡之际,让武大西迁乐山
办复性书院,保存的那点文化血脉
也“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顺着那一江潺谖春水,点滴一般
流入嘉州,岷江、青衣江、大渡河
汇入长江,赴东海,绵延华夏大地
数千公里,让文化的魂,活着
但只要活着,就有骨气
像石缝里扎根的古柏,剩半丫枝
也是乌尤寺那些风的源头。在它们心里
面壁和供奉着,漂不去的一堆绿影
解语花
秦汉时的中国樱花,唐朝时
才到了东瀛,被尊奉为国花
一千多年了,热烈、纯洁的花语
未能唤醒侵略者,反而恩将仇报
悍然发动了一场战争,像从来
没有见过这人间的善良之光
但真正的美是无法被扼杀的
八十年前,一千多含苞待放的樱花
沿长江溯流而上,从珞珈山到乐山
在山河破碎的岁月里迹若转蓬——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八年时光,他们“猩红鹦绿极天巧,
叠萼重跗眩朝日”,顽强地绽放
竟似带血的海棠!即使曾有凋零
但哪一朵,没有被审美雕刻过
滚落的露珠,如含泪的子弹
完成了对罪恶的指控
如今,我的身体里,依然有
无法停息的生长与消亡,为爱轮值
守护一个世纪的梦。海棠香国的乐山
还有一所校园,落满了八十年前的花香
像另一种解语花,燃烧着扑不灭的火
用历尽沧桑的灿烂芳华,捍卫灵魂的自由
重阳登载酒亭记
清晨入寺。凌云禅修的乐山大佛
潮湿而饱满。被早露润了心的
红砂石的山,多了几分人间慈悲
雾气蒸腾而上,岷江缓缓而下
时间的精神和肉体,都在鸣锣开道
四季更替如此,一个人皱纹攀爬的速度亦如此
这一切,被荒途静修,悟得云鬓藏着美梦
额头隐隐发光的野菊花,弯腰熟记于心
立秋后,江流不再宽阔,九月熟透了的背影
靠了岸,下了船。传说中东坡借来芦苇轻飏白发
的汉嘉大地,就要风华萎落了。而我怀抱远山
峨眉的乡愁,和乡愁上的瓷,欲往何方遍插茱萸?
水在低处是镜子,高处是露雨
载酒亭吊在半空,偶尔才会有人登临
来添少许乡愁度数,码毫厘陡峭人生
亭外草丛盛开的石斛兰,花瓣形如刀片
早有退隐意的秋,要和谁交换眼中的清凉
才能庄重饮下,宋词里窖藏了千年的甘霖
嘉州古城
子夜,月亮追上了城楼
风把我悬置在历史失重的地方
城下三江,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
赶路人心里,洇开千百年春潮
往事泥沙俱下,经历颠沛流离
老霄顶陷入了夤夜冥思
海棠山藏在蝴蝶翅膀下
桂花楼挂着几盏昏暗星灯
皇华台斫柴,生火,煮酒的
红石城上的古柳,是一个更晚的归人
它偏居一隅,天衣、地被、身盈、心虚
坐久了,会变成一张古琴
夜深,已无人弹奏
龙神祠飘出一缕岚烟
穿过了隋唐五代宋元明清
那些人世风雨。毁了又筑的墙
开了又开的门,赋古城以凤形
才把心思收回,搂在一幅
青绿山水画的怀抱里
待明月撞了南墙,打更的人
把闪电领回了家。一粒浮尘
从半空飘落,我走下城墙的身影
像是从一渍水墨里泼出来的
心滴着晨露,透着隐约的红
眼睛里有雪,像极了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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