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在他背上刮出一条条的血痕
后来去医院，一次是阑尾炎
还有一次摔破头，以及很老很老的时候
他把钱藏在旧衣服、烂扫帚里
奶奶把它们和其他废物
一起当成垃圾烧成了灰
于是开始相互咒骂
字眼毒声音低，像窃窃私语
很快就走开去，各骂各的
黑色的饭桌上常常是两碟青菜
不过常有一瓷杯的砂糖
有时会有一串烤辣椒，撒上盐
放点猪油和醋，如果有的话
然后再捣碎
奶奶的牙很早就掉光了，她吃的极少极少
腰很早就弯下去，逐渐的皱缩
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终于就没有了
小溪里偶尔有一只小猪
冲刷得雪白，肚子圆圆的
还有没有蓝色检疫公章的猪肉
纷纷跑到了油锅里
散发出诱人的芳香
还有阁楼上偷稻子的老鼠
吱吱的老鼠被烤的吱吱叫
后来他老了
儿子总是问他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总是往他碗里放肉
他没有力了，但是胃口很好
有时也遭到明里暗里的埋怨
子女有时给他送点肉或者猪蹄
给他买几瓶酒
儿女总是说想吃什么吃什么
女儿来送吃的，他很高兴
但是面无表情，然后摇摇头说
听不到了听不到了
有个女儿提了两斤猪肉站在屋外
大声质问和责骂
他坐在房里不停的咳嗽
这个女儿从屋外骂到了屋内
像一支强攻的机关枪
于是他抄起凳子砸在了地上
女儿于是提起猪肉走了
我想起在我六七岁时，他和一个
儿子吵架，最后躺在泥地上
一边哭喊一边蹬腿
像一个放赖的顽童
那是个夜晚并且还是点了煤油灯
我让他讲些毛主席的故事
他说朱毛在井冈山用
铁桶和鞭炮吓人
他于是说后来饿死了很多人
只是说饿死了很多人
最怕人的是夜里的梦魇，他像
被扼住了喉咙一样
用一种扭曲阴冷的嗓音哭喊
通常喊着一声呜咽：娘——娘哪娘——
他在梦魇里拼命的挣扎
撕碎和蹬破了黑色的棉被
这种梦魇，乡里人说是鬼压床
这是一种纯粹的恐惧不安
甚至是明知是梦却不能醒
人像是一块钉牢的木板
奶奶说老房子是不干净的
她说那些暗哑的鸟在夜里叫
就是在说该挖好一个坑了
那时的夜是真黑啊，真是静
爷爷习惯用烛火驱赶蚊子
于是把蚊帐烧了个精光
早上奶奶从新房子回来时说
心都吓走了，吓没了
爷爷说她的那些鬼话只是迷信
就像那些卖狗皮膏药的
老房子是很老很老的没人住了
是青砖青瓦的外观
其实内墙还只是没有烧结的泥砖
老房子连着住了四户人家
如果门全部打开，有几十道门是直连的
其中有一道门封上了很多年
后来又打开了
他坐在犁上
使牛耕田，然后一脚一脚把
零余的稻茬踩进淤泥
这时手扶着一根木杖
有一次他在拧门锁时
只是朝着一个方向用力
他不无懊恼的说——怎么，怎么
该死该埋怎么拧不动啊

小小的棺木里在她的身边
塞满了旧衣服
摇摇晃晃走向公路劈开的荒坡
她有时骂丈夫路死鬼、下贱男子
五个孩子生下来
抛尸鬼从来没有抱过一下
她只能喝点米汤
像一只虾
眼中也浮起了一层云雾
总是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物
听到我们听不到的人
她没进过医院的大门
不吃肉是因为姑娘时
一个算八字的人的告诫
她从僵直的噩梦缓过气
女儿们在床脚
一把鼻涕一把泪一口痰
她说——怎么没死过去啊
她死时
皱缩成一块破旧的抹布
张开的嘴洞里没有一颗牙
她问——衣服穿好了吗
鞋子穿好了吗
按老规矩办吧，不要烧我
然后她就躺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