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诵读？——“你的思想和你
是我们的萨加索海，四十年来绥芬河不断冲刷着你”，
钢铁拱梁结构的候车室，短促如烟的站前路，
那一端的大白楼广场并非虚无的存在，
还有那座需要我们仰望的金色洋葱顶喇嘛台，
一撮被殖民的戳记，我们耻辱的私处，
它们在执拗地开绽，罂粟般地开绽，
在开绽中被遗忘，在遗忘中被忽视，在忽视中存在。
鸟儿掠过窗口，倏忽，又倏忽。午后
时光静谧，空气里散发着肥皂的淡淡香气，
三五位铁路员工打扫过卫生，手捧剧本
声情并茂，排练一个脍炙人口的红色故事，
他们全然陶醉于此，陶醉于
跌宕起伏的情节之中忘掉了自我，
忘掉了原本拙劣的演技，忘掉了其它：
四周给黄色护墙板挤压的六七扇木门，
吱嘎吱嘎作响的合页，笨重的不蝼户枢，
小会议室里并排悬挂的马恩列斯毛巨幅头像，
以及头像下面熠熠生辉的不锈钢外壳热水器，
堆放在座椅上的工作制服，用来饮水的
搪瓷缸子，铝皮饭盒，一句迸溅进虚无之中
慷慨激昂的台词，渐趋消瘦的表盘，记忆。
哪扇门通往曲终人散的月台，哪扇门
又通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的城市？
街巷由此悄悄地繁衍，繁衍成为错综的迷宫，
坠入时光经纬那无法厘清的纷纭核心。
屏幕前的孤胆英雄是我曾经的偶像，
我曾经的向往，在那候车室的沙发后面痴迷的表情，
一把由摔炮作出音响的驳壳枪凭空击中反派角色，
硝烟泛起于农历八月十四的午后一时四十分，
我的手指划过窗玻璃之外虚空的某一点，
为那遥远印象深陷无休无止红色海洋中的
雪后宜人的树挂倒吸口气。
面对不断消逝的时光我们都是惊弓之鸟，
迟早被它看似缓慢的羽翼无情收割。
此刻，此刻天气阴沉，淅沥沥的雨悄然滴落，
滴落进这溢满流年似水的空间，缓慢地
腐烂发芽，生长出无数歧义的枝桠，四溅纷飞。
暖色调的室内轻漫过和煦，细语嘈杂，
远处乌苏里大街的新站舍不无骄傲地耸立，
来来往往的乘客穿过它华丽空旷的腹部
或聚或散哗哗流淌，流淌向钢轨延伸之末的
过去与现在，流淌向梦幻般宽阔的街面，
流淌向市中心。而它的遗忘正在悄声蔓延，
蔓延的记忆，蔓延的时光，一枚硬币
陈旧不堪，突兀地出现于我的视线之末，
那是枚年份为1955的五分硬币，
遥远岁月里丢失掉的遗忘，它一度
散发银色的光泽曾经带给我短暂的欣喜，
似乎沉没于海底闪光的船只，桅杆断裂，
水草缠绕，俗气的丰藏归于泥沙之下，
米缸里的锡制玩具手枪，遍布晶体管的收音机，
滋滋拉拉的电流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还有印有阿拉伯花纹的古老瓷器，
边缘磨损的泛黄粮票，一次菜香缭绕的
家族聚会，以及顶着枚五角红星的
苏联红军纪念碑，犹如鱼刺卡在城市的咽喉，
解放者的铁蹄留下声名狼藉的印迹，
如今隐约泛起，浑浊地泛起，
试图融入此刻此时的斑驳——
电视机发出汩汩难以遏制的噪声持续冲击，
冲击蒙上灰尘的记忆，衰落或兴起的城市，
走马灯般轮流坐庄的政权，英雄与盗贼，
抛洒热血的无名士兵与默默耕耘的农民，
每一粒都是波澜四起的原子与细胞。
倏忽掉百年过往、令人扼腕叹息的老火车站，
蛛网秘密地在钢铁拱梁下面的某处角落慢慢繁衍，
如同高悬的圆月催促着我们踅返回家，
踅返回那个被放逐之地，连公交车都无法企及的
繁华边缘，这不断洇开的城市愈发迷惘于
我的渴望，迷惘于无限卑微的眼眸。
不远处那辆似曾相识的黄色挖掘机
发出恐龙般的轰鸣，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在鼾声中战栗，在战栗中疯狂，在疯狂中掘断
设伏了自来水管道与供热管道的水泥街面，
也掘开一个接一个不停变幻的秋季，
我们骤然流动又戛然止息的灵魂。

（黑龙江-绥芬河市，2018.09.23）

注1：萨加索海(Sargasso Sea)又称马尾藻(葡语葡萄果的意思)海，是大西洋中一个没有岸的"海"。“你的思想和你是我们的萨加索海，/二十年来伦敦不断冲刷着你”，这句是艾兹拉.庞德《一个女士的肖像》的开头两句。
注2：喇嘛台，绥芬河市欧式建筑的典型代表，被殖民时期的标志之一，位于老火车站对面的坡顶上，又名圣·尼古拉教堂，建于1913年，当时称“协达亚尼古拉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