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之一》

湖北与广东，仅仅因为黄梅一词被粘在一起
仅仅是江面飘过的游船就让我记起禅师慧能
“而我，更钦佩弘忍”

在巢湖，有人席间唱起哀伤的《小辞店》
像涟漪把旁听者卷入故事的中心
三河古镇以及比现在更遥远的黄梅

简化礼仪，能被度化的人
怎会拘囿于一座涟漪状的寺院
深夜，慧能离开弘忍
流星一样消失在遥远的南方

《黄梅之二》

和老朋友闲聊
湖北监利，李书记，三农和小城镇规划

濯港和黄梅在不远处
有一半被窗帘挡住
夏树正将一切经过的事物
染上淡淡的哀伤

近九江时路牌再现
仿佛影子，无论走到哪里
它都在
不假思索地追随我的脚步

《太湖驿站》

在古代，我们必然同骑一匹驽马
穿过崎岖的山道来到太湖驿站
（太湖曾近在鼻尖）
穿官服的小吏取过木简
正色，写下我们的名字
远近的小山被碎石的道路连接成蛛网
在我们的脚下微微震颤

《浔阳江上》

不经水浪颠簸，一根青青的芦苇
如何漂过渺远的大江。
迎接我的，是一座来自云杉的古楼
桤木、楠木和古时应该没有丝毫差异

它们被拆分，从毛发到骨头
成绝世之响
“未流过血的手指，是无法弹奏《广陵散》的”
“还有那江水上的琵琶声”
多少绝唱
来自已经死亡之物

弥生的雪松似乎很亲近
实则极远
行于乱石中的道路，我寻找
仅仅属于我的芦苇

《碧云寺》

身在碧云上才能见到，一座真正的寺庙
出入免费，
和太始之初的山岩一样，超然，静谧
光线斑驳，一瞬间染满绿的锈迹
碧云寺就是一团山涧的雾气
紧锁住空旷的山谷
只有青烟一样的鸟雀才能自由穿过
山谷
扑入我的耳朵

《庐山之花》

我所爱的，不是平坦又曲折的柏油路
而是，山壁
和扎在山壁表层的白色花朵

在南山售票处等候
我望见每座山都包含这它的鲜明
没有风，可无穷的山峦
哪一处没有它的身影

《匡庐山的鸟群》

一群鸟来自不同方向集聚于匡庐山下
齐刷刷，掠向天空
天空并不空
亘古的岩石，和无中生有的白云

我们选择盘旋而上
伸出车窗的手臂被山风反复擦拭，擦得发亮
漫长的山路为我注释“牯岭”的含义：
那是仅属独游者的
无限清凉

从牯岭镇的斜坡下车
我再次看见它们
散栖在悬崖边的秃枝上看我
看着我从容地
从一团云雾里慢慢走出

《差异性》

白昼被巨力压弯成弓箭之身
两端同等的明亮
江师傅说，“这庐山，天黑得好迟”
崖边的我
却始终看不见浔阳江的流水反光

水必已暗淡之极
如写于昨夜的一首短诗
每逢我们登上一个新的高处
总会呈现更多差异

沿途山石没有两块相同的模样
但它们在表面的静默中
都向更高处奔跑
直到贴近虚空的俯视

清晨与傍晚的差异
就是你与那些同游者的面孔

《牯岭之夜》

牯岭之夜不同于此前任何一个夜晚
靠近云中的牯岭
深入其间
以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脸

“旁边就是芦林湖”
导游的麦克风很响亮，从山顶传向山脚
湖水定比尘世清凉
可为什么，我一俯身
那下方的灯火又变得美如星空

《塌陷的力量》

有些道路会扰乱我的方向
牯岭的坡道同样遵循重力法则
因为身子
像一棵树不由自主地俯向水面
我必须努力
对抗这种塌陷的力量
在深夜，没有人会注意到
一个异乡人顺着坡道向着山顶上方
艰难行走

《牯岭的清晨》

牯岭的清晨和夜晚相同点在于清凉
而差异也是这样。
推开窗是六点
我看见光芒从更高的峰顶上一跃而下
有些光束
照在宾馆外阴暗山坡的一角：
那是红白相间的杜鹃刚刚绽开
窗户上方的露水随机滴落
如同杜鹃花
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之光

《客房服务》

入夜时有人敲门，“服务员，客房服务”
年轻男子走进来
像一个英国人微微鞠躬
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消除疲惫的足疗
我微笑，一言不发
据说这就是美德。
而我的耳朵开始游离于
门廊里的脚步声
中年人，老年人，孩子...
更倾向于听取窗外
深谷中的流水，神秘的变换节奏
它们遇到阻碍物
然后将阻碍物磨到自自然然地发亮。
我的眼睛不停观察
并提炼他的形象：娴熟、坦诚、狡黠
偶尔插上一句
却与足疗毫不相干
如一阵风吹进山顶夜晚的雾气

《二号桥》

我惊讶于它的名字
与下方如此苍茫的江水毫不相称
就如苍茫江水上
偏偏多出一颗无处依托的心

护栏低矮，插有警示牌
“雨雪天气，减速慢行”
南岸的小山以及新建的红楼
在午后的阳光下起伏

太阳不断出现在我的不同方向
仿佛围绕我
舍不得离开须臾
回头时，江水又被压成一条细软的白线
把来路掩盖

《斜坡上漫开的黄花》

高速行进中
道路上的白线衍生幻觉
恢弘的乐章
跳动着的音符
我无法停下自身去靠近
那片斜坡上的黄花
一千五百多位诗人的眼睛
总有凝视过它们的
密集的明黄色，
如秋天席卷而至一场大雨
柴桑人弃官归隐，从山脚向上
寻求道路
一抬眼就看见了你

《隧道》

生命，就是一条隧道
“生门即是死门”
出现到消失，
我们无声地穿过沉重的黑暗

在日本，每分钟都有闪电般的机车
从隧道冲出
在半山的地方晃动一下，失踪

隧道内的灯火让车窗更模糊
窗帘半敞
站在山顶的那个人应该无法看清我的存在
就像我从不存在

《九江机场》

只是听说过一些往事，与书本有关
“真的很远”
我说的并不是空间
而是那些写在纸上的诗句

天空偶尔有鸟飞过
让我怀疑
从平坦的九江机场跑道上
它们一只只接连起飞
向着共同的目的地：
远方

《我终将离开它们》

“庐山风景区”呈暗红色
左侧箭头醒目的白
所有景区都带有这种共性
区别着季节变化

山花和野蕨菜曾是我们的路牌
每条山道拐弯处
深浅不一，浓淡有别

曾有一场惊世大战
让它从低矮的群山中突围出来
我穿过那些古道
像是历经一次次轮回

山枣微甜
还没去世的大舅用自来水洗过
盘子盛好放在面前
他从心底里喜欢我落落寡欢的样子

旧路的识别越来越难
我终将离开它们
孤身去往山顶

《一棵山巅的枯树》

唯一记述变化的笔就插于这崖边
它本身偏偏是难以记述的
在盛夏
保持着孤立的光洁

闪电般的树杈向半山的云雾伸展
背景色——绿，和浅灰
没有一只鸟
愿意在它的坦诚上栖息
它的笔下却缠绕着无尽的鸟鸣

倔强地立于悬崖
它不炫耀也不悲观
仿佛进入一种真正的禅定

除了深浅不一的山峰
细密微黄的竹林
只有我是它忠实的观者

《芦林湖断章》
1
它的名字吸引着我，如马桥
导游的解说词前后矛盾，却无人觉察
沉浸于伟大的幻觉
这片山顶的湖水
每一天，明灭着火焰的光芒
2
“在阳光和黑暗面前
众生平等”
我看着它和咫尺上天空的平静，
光幕轻笼着岸边的我
一座湖心亭
一朵弹出于山顶盛夏的荷花
3
所见的芦林湖
隐喻着灾荒，饥饿，死亡
膨胀，背信弃义。
这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豪气无关
这一天，我反复经过芦林湖
没有芦苇存在
只有湖水正在被山风不断吹出皱纹

《与之相关的那些面孔》

隐居街角，如闹市中的禅宗弟子
普通，微笑，友善

在角落，我们更易靠近他们的深渊
拾阶而上
通向神秘的那扇门触手可及

多年前去过的清真寺
碑石上的字迹
必须反复辨识才能看清
与之相关的那些面孔
早已消失

一年中有三个月
他们集中起来做着祷告
鼻腔共振
在他们体内盘旋着
造物主微不可查的耳语

《带有更多的雾气》

我确信这个名字比“牯岭”更久远
也带有更多的雾气
途径公园
广场舞、散步、打拳的人
都有自己的节奏
巨大的花岗岩石块被蚀刻成
一头倔强的牯牛

《停车场》

走上山坡就是光洁的停车场
银灰色中巴很安静
等待着拾阶而上的我
石板模仿花岗岩
承受着无数游人的重量
我经过它们时，速度加快

停车场很多人
等待被载入山顶，模仿被山脚的大风卷起

经过竹林
衣服带起一层细密的响动
仿佛身旁
隐藏着一只远方的麋鹿

《金手指》

导游戏谑地说“你是金手指”
一根手指能创造的奇迹
应该超出他的想象
现在，它面对一小块发亮的玻璃
微微出着汗

《开满杜鹃的悬崖下》

山色的层次唯有你亲见
才能相信
它的丰富竟然生于恍惚
多么致密却是从
疏松的自然中诞生

群山压低身子
那些来自思想的潮水不断波动
从最远的山头迅速迫近
开满杜鹃的悬崖下
我忽然闻到菜花的清香
却无处可寻

《逼近不可知的深渊》

在开阔地
我们下车经过巨大的招牌，前往黄龙寺
山气古老，清凉
吹我上升到山巅的虚空
纯蓝的宇宙
仅剩下一半的透明月亮
而远方山顶举起一轮浑圆之物
这悬于半空的观察者
此刻，它的身子向西方旋转
而我的路是向下的
逼近悬崖，逼近不可知的深渊

《一条路，通往游人散漫的前方》

向下的山道
是曲折的右螺旋，鹅卵石发光
镶嵌物
或人工的褶皱

不是濒临绝望
如何能找到一条自由自在的道路
我写下一句话：
一条路，通往游人散漫的前方

《在时间的流逝中更加清晰》

在山间，林木带有自身的阴翳
脚下的石板
比远方的月亮更加鲜明
走出书房的独居者
关注这一天发生的所有细微
诸如苔藓在缝隙里求生
竹身上的文字
在时间的流逝中更加清晰

《坠入泉水恣肆的山涧》

山道湿滑
并不影响游人不断被码放进来
他们决定细小的石子
和落叶的命运

沿途的树桩出自人工
它们贴近你的虚伪一面，
张开那无底的嘴巴

没有防护栏
一枚石子代替我跌落下去
细碎草沫的翻滚标记出路线图
叮咚，
最后坠入泉水恣肆的山涧

《黄龙潭》

道路下降，如舍弃旧我，舍弃无聊的交谈
进入最初的自己

溪水边洗手
所有的石头都成为雪纺的衬衣
我的手石头一样安静
安静地触摸

泉水下落
我看见了它们
同时听见鸟叫，如一群新生儿

《黄龙寺》
1
将身体压成薄薄的树叶，
飘过山腰的密林
穿过铺陈而上的绿色山道

每到山间，我都落后于人
仿佛格格不入
前方行走的游人已拐过山崖
不见身子

有位先生，大谈民主
在发黄的宣纸上
他写下三个柔软的大字，黄龙寺

一片树叶
经过空中的飘浮
最终从山顶坠入这看似离尘的寺庙

2
禅寺有眼
不属于穿宽松法衣，留短发的僧人
不属于名为三宝的巨树

禅房里端坐着一块石头
微微睁眼
禅房外，
初夏的鸟鸣，清水般洗濯着寺院

3
围拢三棵树
他们争相拍照留念
仿佛要在树身上留下自己短暂存在的痕迹
然而
这树无法突围
无法突破这山脚的局限
向上伸展
伸向我来时的道路

《呼吸着来自它们的无用》

杉林，最能呈现规则的残酷
务必笔直，向上
务必剥夺低处的生机
务必
用身体的碎屑来供养

腐殖质的杉林松软，
充满厌倦
我云雾一样
呼吸着来自它们的无用

《分子运动》

游人就是分子运动
一群群蝌蚪在山涧的水流里
却不留痕迹。
戴着滑稽的帽子
我们试图遮挡阳光与现实主义

需求总是适度最好
可怎样才算适度？
自言自语的蕨菜生于老树根部

《鸟雀与晨光正在占领着它们》

我经过的每座山峰
页岩，沉积岩
都是一张张摊开的灰纸。

导游说“我们不走回头路”
而我一直如此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摩崖石刻

被树木遮掩
鸟雀与晨光正在占领着它们

《细碎的雨点忽然从空中洒落下来》

经过水泥桥，还未跨出桥面
我便看见它们
如我的庭院里正在开着的绣球花

区别在于更细碎
更洁白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与之关系密切的事

细碎的雨点忽然从空中洒落下来
让我无法躲避

《距离》

两只蚂蚁一前一后经过一片树叶
杨树叶在树林里
季节涨潮时的浪花

另一棵树上，爬满蜗牛
一动不动
贪婪地吮吸

距离取决于对距离的认识
没有度量衡
我经过树林站在金银花的藤蔓旁
它完美的银色
直到变成模糊的雾气

《它们向着四方不断蔓生》

它们向四方不断蔓生
你觉察到却已无法改变
浓密，柔软
似乎更加迫近

靠近一片竹林的方式
是穿过挂满长刺的荆棘丛
跨过低矮的土墙

头顶的桑树在正午格外油亮
亮度和气温一样攀升


《与我如此相似》

少许燕麦散居在路边
我看见它纤细而孤独的样子
与我如此相似
傍晚的河水
带来一些潮湿的气息

《双生树》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何况它们从根部开始就长到了一起
“真是奇怪啊”
仿佛它站在我身边说话
一直陪我散步
而我居然无所察觉

《真正完美的水瀑不在于落差》
1
真正完美的水瀑不在于落差
而在于地势的巧妙配合
孤单的松树
悬崖的绝望中呵护着新生的苔藓

溪水何尝不是
雪一样蓬松地注入寒冷的体内
少许的光
从深潭底部的石头上反射而来
2
如果某一刻静止
飞瀑悬停于即将触碰的潭面
石头之间的积雪
保持松软而坚硬之美
那么我会立刻起身
步行，一直走到幼时所在的地方

《我必须像蕨菜和苔藓》

蕨菜和苔藓都有它们的无畏
靠近它们
感受着细小而丰富

神经元密布着乌云
雷电不断穿梭

我必须像蕨菜和苔藓
活得缓慢
活得永无畏惧

《因为我，听见过》

画面定格，不代表声音的静止
不管他是谁
看见倾斜的被树木割碎的光线
没有一点怜悯
我不会停下
因为我，听见过
无畏的溪水和快乐的鸟鸣

《只需要一小阵微风》

只需要一小阵微风
是的
只需要这么多
栀子花就会蜂拥着打开内心

竭尽全力地开
把不知深藏何处的香气
全部释放

《把断折的树枝不断掩藏在河底》

我已远离街道，聚会
可体内的喧哗还未全然静止
我等待河水流过
把断折的树枝不断掩藏在河底

《真实感》

下午，一只蝴蝶停在书架上
翅膀的颜色在变化
我靠近时
它却瞬间神秘地消失

《酒后》

酒醒后，为了抵御身体的激烈
我寻找糖罐

白糖沙子一样
注入空空的玻璃杯的大海

沙子在涨潮中消失
潮水为它覆上属于自己的味道

《抛物线》

麻雀因高速度，维持着
一种奇妙平衡
用小抛物线的方式，经过阳台
像一束光
清晨的雾霾中出现
然后迅速消失

《花香》

停下脚步，站在厨窗前
清晨，少人的街巷里没有花坛
可花香
从我身边向四下里弥漫

《一头烦躁的猛虎》

很空旷
西晋时人群逃散后的城池就是这样
我不断变幻姿势
在座椅上站起，又坐下
一头烦躁的猛虎
来回寻找青草和嫩叶的麋鹿
大理石地面在太阳的照射下
强烈地反光

《从黄龙潭到乌龙潭》

当我把一段倾斜的力量定格
并不断拆分
一瞬间的眼神，
和两处不断充盈的潭水
在我头顶上方
涨满浩瀚星辰的宇宙
还有无数新生的恒星正在加入


《明暗的分界始终清晰入微》

在庐山大坝我向深处张望
用落差来消弭
自幼附身的畏惧

那些因压力而喷涌的水流
保持与我的一致性

大坝上的路灯有序排列
没有黑暗
没有鸟雀的盘踞

空旷的内心
有几只鸟飞过
明暗的分界始终清晰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