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山清水秀生巴蜀,人杰地灵汇天府。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四川省于2017年开始组织实施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已推选大禹、李冰、落下闳、扬雄、诸葛亮、武则天、李白、杜甫、苏轼、杨慎10位首批四川历史名人。“名人大讲堂”公益活动,即是实施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品牌重点活动之一。“名人大讲堂”每月设置一位四川历史名人“主题月”,邀请2至3位国内知名专家学者,于周一晚固定在四川省图书馆星光大厅开讲。
11月5日晚,由四川历史名人文化传承创新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主办、四川日报报业集团(封面新闻、华西都市报)承办、四川省图书馆协办的“名人大讲堂”公益活动,正式开讲。担任首场主讲嘉宾的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亮相四川省图书馆星光大厅,开启了一场名为《万古江河鸟飞回——杜甫与中国人生》的人文演讲,分享他所研读、思考、感悟出的杜甫的人文精神、当代价值。李敬泽用他强大的知识量,壮阔慧眼,发掘出杜甫及杜诗珍贵的、不易被发掘的、丰富的和复杂的精神之光。
本报根据讲座录音整理,全文刊载如下:
谈杜甫真是千言万语,我们读过古诗,在各种古诗的句子里,我想大家都很熟悉。一般来说开篇第一首是什么呢?《望岳》,这应该是现存的最好的一首古诗,是留下来的最早的声音,《望岳》最后说了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觉得在这首古诗里,那时的杜甫还年轻,但他因为自己今后的命运,对他在漫长的时光中的流离做了回应,他确实是凌驾群山的诗人,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壹
诗写时代的开创者
关于杜甫的成就,美国的汉学家宇文所安先生也是毕生研读,而且他把杜甫的1500首诗全部翻成英文,宇文所安先生有一句话,他说在中国的诗歌传统中,杜甫几乎超越了其他人,他的文学成就、创作成就已经成为文学标准的历史构成的一部分。其实概括起来讲,简化一点讲,就是在门索安先生看来,杜甫就是标准,我认为他说得非常对。因为确实是自杜甫之后,所有的中国诗人都不得不在杜甫那里,以杜甫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看看自己离杜甫有多近,看看自己离杜甫有多远。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他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他是一座山,所以对我们这些普通读者来说,我们可能常犯的一个毛病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身在此山中,有些事情看不太清楚。对于杜甫的认识也是这样。
比如说起杜甫,我们从中学的时候学杜甫的诗是诗史,诗的历史。为什么说诗史呢?因为在杜甫的诗里,他写的那个时代,我们看到了他和中国人在安史之乱中的命运,所以说这是诗史,这个说法实际上是古代的时候就有了,到宋代以后被反复确认。
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我们在中国古代,一般的诗是归在集里,所以当古人说一个人的诗,能够成为史,成为诗史的时候,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杜甫确实当得起这个称赞。但是这里也有一个问题。对于现在的读者来说,我们有时候会觉得杜甫就生在那个时代,也很倒霉,赶上了安史之乱,那么他书写他的时代,书写他的生活,书写那段历史,难道不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吗?他能够生活在那样一个大事变中,能够不写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个人觉得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在杜甫生活的那个时代,像杜甫这样写诗是非常寻常的。比如我们讲安史之乱,看教科书都知道,这是唐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是我们历史上的大灾难大变革,但这个变革的根源和变革的惨痛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历史书上都是用一段或者是几段来描写,我们看不明白。我记得看过一个数字,《资治通鉴》271卷讲安史之乱之前天宝十三年,当时全国户籍人口5288万,到了广德二年就是1690万人,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二,从五千多万减少到一千多万,这是多么巨大多么惨痛的劫难,这是中华文化的一次浩劫。
所以碰到了这样一个大时代,我们现在可以假设一下,那个时代没有杜甫会怎么样,或者假设说杜甫虽然在那个时代,但是一开始就死了。当年被安禄山的军队扣在长安,冒死出逃,出逃的路上就死了,如果是那样又会怎样?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当然就不会有“三吏”“三别”,也不会有“北征”,不会有这些诗。
难道别的诗人不会写吗?那个时代别的诗人还真的不会写!当时盛唐刚过,很多大诗人都在,这些大诗人同样经历了那个时代,他们在那个时候同样颠沛流离,同样心怀忧愤,但是我们现在翻全唐诗的话,你会发现除了杜甫,很少有他同时代的人会这么写安史之乱,会这样深入真切地去写他们的经历。甚至很多诗人就不写安史之乱。为什么呢?难道这些诗人除了杜甫之外,都是没心没肺吗,都是闭目塞听吗?不是!那是因为除了杜甫之外,几乎所有同时代的诗人都受制于人。在当时,杜甫之前的诗歌中,这些是不写的,诗歌不是用来面对人世苦难,不是面对正在人世上流离的广大人群。那时候的诗人想不起来说诗歌可以要写这些,也不止是唐代诗人,我们再往前看,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同样中国的历经劫难,但我们看看诗也是不写的。人的命运,人的痛苦,人在历史中所承受的广阔生活,在诗中是不写的。三国两晋南北朝,那么大的变乱,我们可能只能寥寥从曹操的几句诗里有所感觉,听到一点消息。所以不能没有杜甫,所以杜甫的伟大,杜甫的前无古人也正在于此。
贰
领时代之先声者
我们现在看起来很自然的事儿,一个人生在这个时代,写这个时代,生当这个时代写这个时代,人的命运,人民的命运,这是多么自然的事,但是在杜甫那里,这是一个革命性的诗,他得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创造力,多么宽阔丰富和深沉的心灵,才能使他摆脱这种诗歌传统的羁绊,让他的心向着就在他眼前展开的时代,让他看到“三吏”“三别”,然后把这些写成诗。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杜甫作为诗史就有巨大的开创性,在这个诗史里面,杜甫不仅写了他的时代,不仅让他的时代进入了诗,而且杜甫也意识到未来的时代,他开启了预言了未来的时代,他走在他的时代的前列。为什么这么说?我们都知道,研究中国的历史,现在史学界的热点就是研究中国历史上的三次大变革。前两次,一是周的建立,第二次是秦的建立,第三次则是一位日本汉学家首先提出来的,唐宋之间。唐宋之间中国历史发生了一次巨大的转型,整个社会、政治、文化、经济结构发生了一次巨大的转型,革命性的转型,当然转型也常常是通过战争战乱等方式来推动完成。
这次转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从安史之乱开始,一个在中国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阶层被消灭掉了,这就是门阀,曾经垄断着中国政治、文化、经济的阶层,简单的说叫贵族阶层被消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民的兴起,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平民都取代了过去门阀的地位,这是一个大的变革。关于这个变革,直到现在依然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一个焦点问题。
唐宋之间随着门阀消失和他们的文化退场,代之而兴的是平民和他们文化的兴起,这个兴起叫做“领时代之先声者”,是什么人?杜甫。杜甫自身就是一个平民,他一辈子没有想当官,他们家要细说也曾经和门阀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但进入唐代以后,他们家基本上沦落为平民。平民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杜甫的一生那么坎坷?就因为唐代的政治文化,是士族和贵族垄断下的文化,诗歌传统就写不到老百姓的命运,写不到大地上的面貌。有历史学家讲到,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在士族眼里一般的老百姓等于奴隶,诗歌怎么会去写这些人,怎么会让这些人进入笔端呢?
但从杜甫开始,他是少年布衣,自称野老布衣,由于安史之乱颠沛流离,他一直行走在老百姓中间,他就是百姓视角。他不得不为自己谋生,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为自己的生存和生计而挣扎奔波。所以我们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革命性的变化,有这样一个革命性的创造,到了他的笔下,那些普通的人,那些不被人当人的劳动者在他的笔下被书写,被满怀同情地书写,就因为他就在其中。这个意义上说,杜甫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声音。唐宋之变的时候,贵族文化瓦解了。同时,中国的文化和中国的文学从杜甫开始到宋代,能够完成一个转型,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都迎来了更广大的空间。一位史学家曾经用一个词,说这个文化上转型的根本意义叫“人民地位的上升,文化的上升”。
杜甫之后到白居易,到中晚唐,黎民苍生在诗人的笔下,在作家的笔下,在文人的笔下,都获得了以前所不能比拟的尊严和重视。从这个意义上说,杜甫是了不起的,他的诗史不是一般的表现时代如何如何,他在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史上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杜甫生前在他所处的时代里,没有什么名气,根本不受重视。直到他死后的几十年,在当时代的文学地位也不高,到白居易,到韩愈,才开始推崇杜甫。
实际上,最近也有学者做过研究,把当时整个唐代,哪怕是韩愈、白居易之后,整个唐代当时的诗集那些论著排起来看,杜甫的地位依然是不高的,杜甫地位的真正确定是在宋代。包括钱钟书,他也讲到杜甫是唐人,但实际上他开的是宋调。
叁
每逢磨难忆杜甫
我想说的不仅仅是时代的问题,说的是唐宋之变这种大时代的变化中,杜甫为我们开创了新天地。所以后来的诗人是满怀感激地谈到杜甫,都充分认识到了杜甫为他们开创的新天地。苏轼对杜甫是极尽推崇,“古今诗人众矣,而以杜子美为首”,什么意思呢?古今的诗人多了去了,为首的那个是谁,杜甫。然后,苏轼为他的论断找了一个论据,这个论据也有意思,说为什么杜子美是第一呢?就是因为他流落,杜子美这个人一辈子倒霉,流落饥寒,终身不用,也没当过官,但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这里面的“君”指的是谁?我觉得有的事不能从字面上硬解,说“君”就是指皇上,我觉得苏轼不会这么说,不会这么想问题,或者这里面的“君”绝对不是指的具体的人格化的皇上,苏轼不会说就是因为杜甫尽管那么倒霉,但是拿起筷子来每天吃饭,就会想起皇上,苏轼会这样写吗?不会。“君”在古人的语境中,是指杜甫一生经历的三个皇帝,这三个皇帝说老实话都不怎么样,杜甫对他们也充满失望,既曾经充满期望也充满了失望,所以这个“君”不一定指的是皇帝,指的是谁呢?是天下,是苍生,是这个君所代表的天下智者。这也是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当苏轼这么肯定杜甫的时候,他强调的正是这样一种以君为代表的天下秩序,这里面苍生所获得的道德的定位,苍生的正义。
无论是杜甫也好,苏轼也好,这种苍生、百姓、人民、黎民的正义和文明的秩序,在他们看来是一体的。所以杜甫在苍生之中,体现的是苍生争议,他维护着文明的秩序,身当那样的变革,经历个人那样的痛苦,但杜甫依然以苍生为念,也正是在变革中,他始终期待和呼唤的是文明的秩序。苏东坡说这样的诗人,是“古今诗人为首”,所以我想想杜甫之伟大,他的千年而不朽的声音从何而来,就是从杜甫到现在已经1400年了,就在这1400年里,中华民族经历了多少坎坷磨难。
有的诗人只可以和他在消遣的时候在一起,闲了看看山水,杜甫之前很多诗人都如此,但在1400年来我们民族的磨难中,杜甫始终和我们在一起,他是一个可以和我们共患难的诗人。也就是说,我们这个民族1400年来每逢磨难时,都会想起杜甫,都会想起他的诗,我们会从他的诗中获得力量,获得慰藉。
但是,我这么说有一点犹豫,为什么?因为我们对杜甫有一个刻板的印象:杜甫永远是愁苦的,忧国忧民,很严肃。包括我们看到的杜甫的画像也永远是那个样子,一脸沉重,这个对不对呢?当然不错,杜甫当然是这样的,我刚才讲了这是一个和我们共患难的诗人,但这样的印象肯定是很不全面的,是不足以概括的。杜甫的诗歌是非常雄伟的,他的面貌绝对不是单调的,更不是刻板凝固的,我们现在这种刻板印象的形成,原因也很多,一定程度上大部分人是通过选本来认识,选本就是特别有代表性的,比如“三吏”“三别”,同时多多少少也因为杜甫诗圣的称号。但是一个人写诗,而且还圣,也容易被高高在上供在神坛,不好亲近。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鲁迅先生晚年评论几位大诗人,说陶渊明稍微有点远;李白稍微有点高;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好像是今天还活在我们中的诗人。这是鲁迅的看法。我完全赞同,我觉得杜甫确实不是古人,确实活在我们中间,他的感情和我们是相通的,他面临的问题、烦恼,他的喜怒哀乐都和我们是相通的。
杜诗1500首,如果大家有这个兴趣,不妨全部看一下,花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可以看到那个丰富的多面的活生生的杜甫。在杜甫之前的诗歌传统中,诗人们是习惯于把特定的东西放在诗里,其他不会写,一个诗人只会写今天怎么喝酒,今天怎么去寻访古寺,看到今天书房的纸笔等等,但这个诗人不会写我今天画怎么画,今天的菜怎么种,今天怎么扫地,怎么打理园子,这些都不会写,日常的世俗经验,在杜甫之前很少进入诗里。但是杜甫不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或者一个侧面放到诗里,选择性的放到诗里,这1500首诗看看,就感觉杜甫是把他的全部生命,他的全部生活放在诗里。
说杜甫的诗是诗史,反映了他的时代,这里面固然是有直接的描写,但大量的历史是怎么写进去的呢,是这个诗人把自己的生命,这一生的遭际写到诗里,我们从遭际中看到他所处的时代,所以他的诗史不仅仅是关于一个大历史的诗,首先是个人生命的历史,在这方面宋代当时立了一个杜甫草堂石碑,胡宗愈为杜甫草堂石碑写了一个序,说杜甫的诗是把生命全放进去了,他的经历,他的情怀,他的理性的思考和判断,全放在诗里去了。这是和以前的诗人很不相同的,他忠于自己的生命,忠于自己的心,他这一生写了那么多诗,不是无意的,他是有意的,他对自己作为一个诗人有很强的自觉性,他是要有意地把自己的这个人,这个生命所经历的,所见证的,所感悟的一切都写下来。
肆
“情圣”杜甫的真切
读这1500首诗,可以说是伴随着他的一生,等于伴随他走过他的一生,这一生中情感丰富且复杂,性格丰富且复杂,我们都可以在诗里很生动地看到。这里包括杜甫童年的回忆,“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他从少年神童,一直写到最后一首诗。在湖南的船上,他已经病得不行了,写完最后一首诗后不久就死了。我们跟他过了一生,在他的诗中看到什么呢?如何与妻子相遇,如何思念妻子。
杜甫之前的诗人,几乎没有在诗里思念自己妻子的,但是杜甫在诗中思念妻子,我们也在这时候跟着他,看他怎么爱孩子,痛心疾首地看着孩子在战争中饥饿地死去;我们看到他和很多朋友相处,看他多么诚挚的亲切的和那些朋友相处;我们看他如何做官,如何想做官还做不成;我们看他如何谋生,过去的诗里看不到一个诗人如何谋生,谋生这事儿不往诗里写,但是在杜甫的诗中,他如何谋生,如何为生计所苦;我们看他如何采药,如何种地,如何盖房子,当然我们也看他怎么走过山川,有什么样的感受,看他怎么感受四季的善变,夏天冬季微妙的变化。
他几乎通过他的诗,为我们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且他还这么真诚,他从来不作那种自恋的诗,不是说我只把好看的给你看,把好看的写下来。他对于自己的贫困、困顿、疾病、衰老、脆弱、潦倒、狼狈、卑微,包括自己的矛盾,都不避讳,这都是生命里已经有的东西,他那么真切地把他们写出来。
从文学史上来看,此前没有诗人这么做,没有人想起这么做,没有人想起像他这样把自己全部的生命放进去,而他是很自觉的这么做,写诗这种事是我们家的家传,是我们杜家的家传。为什么要写诗,就是要把人世上的百转千回、酸甜苦辣的这份感觉在诗中都写出来。所以讲他是诗圣,我也没意见,但是我还特别喜欢梁启超曾经也给他封了一个圣。梁启超说杜甫是情圣,这个情圣不是谈恋爱的情圣,而是人情的情。所以这样一个情圣,他的形象绝不是像我们想的那么刻板,天天待在那里天天在发愁,不是的。即使是他写愁苦,也是生动的丰富的包含复杂的情绪,包含着非常充沛的人情内容,比如在成都写的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上来就有这个气势,然后茅被卷走了,四处乱飞,什么意思呢?就是一方面这个茅屋茅草在四处乱飞,另外一方面下面接着写,“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这一段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你可以想见这个情景,一帮孩子,而且是一帮顽童,一看到茅草在飞,二话不说就赶紧抓着,然后就跑,然后一个老头儿在那儿着急地追,人家孩子也不理你,像麻雀一样跑了,这不是一个悲惨的人写的,甚至我感觉杜甫在写这一段的时候,他也在想这是群熊孩子。
我们不至于真的认为杜甫说这批调皮的孩子就是“盗贼”,这个盗贼有一点是长者对孩子的嗔骂:你们这帮小贼!整个场面可以想见,很热闹很喧闹,甚至有点滑稽,这是真的生活,应该就是这样的生活。然后,杜甫没有办法,追不回茅草,回到房间,房子是漏的,地上全是湿的,床是冷的,被子冷如铁,这时候他渐渐安静下来,这怎么睡?这时候整个调子才渐渐沉痛下来,随着整个调子的安静,黑暗降临,这才有了最后非常沉痛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呜呼”这一段。我们看这里,他的形象,绝不是一个刻板的,一开始就是愁苦成这个样子,他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非常生动,非常有人情,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就在这里,最沉痛中见自己也能见到苍生,这是杜甫的特点,每个人都能见自己,都知道自己苦,但是杜甫一生的特点,他不同于我们,他也正像苏轼所说的是伟大诗人,就在于他见自己同时还能见苍生。
伍
离乱之中的清醇
离乱之中,让一个人多么清醇,难!所以一定程度上我们要感谢成都,杜甫在成都是历史上最为安定的一段时间,看他在成都写的诗,和之前之后的风格有明显的变化:轻松,明快。在成都期间,杜甫的性格中那些被以前的遭际所压抑的一面释放出来了,我们在这儿常常看到的是一个可爱天真的人,对日常细小美好的事物有一种特别深入的爱。甚至有时是幽默的,比如他写到老妻在纸上画一个棋局,孩子在敲一个小洞,这就是日常的小事,但这样的诗的节奏里都能感受到他的轻快,生活的愉悦感。
在成都,他众筹盖了一个草堂,然后美化园林怎么办?在这儿讨多少花,那儿讨多少草,那儿讨多少树,给朋友们写诗,这里面非常有意思,比如他跟合阳县令写诗要一百棵桃树,合阳县令跟他其实也不是多深的交情,肯定换过名片,但是他毫不客气,张嘴就要,我现在要讨走一百棵,而且春天就要送来,合阳县令你这个地方桃树多了去了,我这儿还没有,所以我要问你讨,要得理直气壮,而且这个逻辑就像个孩子一样,都有点赖皮了。这就是杜甫性格的另外一面,在成都的时候他是很放松的,很有趣的,由这儿我就想起,杜甫为什么伟大?很多人后来反复解决不了的问题,其实杜甫在诗中都解决掉了。比如讨树这首诗,全是大白话,所以宋人讲杜甫,夸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了,最后夸杜诗每句后面都有典故,都能在传统里找到根儿,说实话我觉得这是瞎说。杜甫肯定是对我们的诗歌创作和文化传统有深厚精深的研究,正如他自己所说“读书破万卷”,但杜甫绝不是传统的文人,他恰恰是一个有强大的毅力和勇气去创新的人,比如说用典的问题,还是用白话的问题,这一千年来诗歌里就没完没了的争吵,直到现在还有诗人在说:我发现口语很伟大,要用口语。这个不用你发现,看杜甫的很多诗都能发现。杜甫的根本就是他的生活,那丰厚的经验,活生生的经历,所以他写诗就是提笔就来。有时候杜甫的这种活泼、生气、人间烟火的气息,后世诗人很多时候不敢这么写。比如杜甫有一首诗很好玩,他当时做了拾遗,做了不久就被撤了,去华州做一个很小的官,正赶上大热天酷暑,这时候还要穿上袍子,束上带子,偏偏那么多公文要处理,还有那么多的稿子要写,而且要得还那么急,还没完没了的来。又热!又燥!又烦!然后看着山沟上有青松,就写诗:我恨不得光着脚丫去躺在那边凉快一下。1500首看下去,我们就知道,为什么鲁迅会那么说,杜甫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热是一样的热,燥是一样的燥,所以1400年前他所感受的,他那么完整鲜活地写出来,以至于今天大家依然是感同身受。
比如像杜甫这样的,他们是在写他们那个时候的诗,但是他们写得太好了,太真切了,太有力的表达,太精妙了,所以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在各自的角度上,塑造着我们的故事,我们的人生相当程度上是这些伟大诗人所塑造的。我们的人生他们已经替我们说好了说过了。王安石也崇拜杜甫,谈起杜甫,他说天下好言语都被杜甫道尽,本来这个地方我要写诗,我这儿有感慨我要发言,结果发现杜甫都说完了,而且杜甫都说得那么好,我没办法再说了,所以都被杜甫道尽。这样的诗人,古往今来说多其实也不多,他们从根本上能够构造我们的人生,我是把这样的诗人叫做民族诗人,或者是文明诗人。这样的诗人,连通他们的诗他们的人格,他们在诗歌中所表现的那种精神的人格,实际上构成了我们民族和文明的基本条件,什么叫基本条件呢?就是我们民族中的每个人,我们自己感受自己,感受人生,这种感受是怎么感受的呢?有三个人构成了我们中国理想的人格:李白、杜甫、苏轼。这三个人在我们民族的理想人格的构成中熠熠生辉。
陆
卑微命运下的宏伟
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下,假设中国没有李白、杜甫、苏轼,那会怎么样?当然我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但是我们的精神世界会怎么样?
对于李白,我觉得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李白就是我们人生中理想和精神上永恒的少年,所以鲁迅说他稍微高了一点,他哪是高了一点,他都要高到天上去了,李白是谪仙人,他自己也是认为自己是仙人,话语奔放,他体现着我们民族,体现着我们精神结构中那个最为奔放,最为浪漫,最为不切实际,也最为跳脱的一种真。苏轼呢,我觉得苏轼可能比李白要可爱,苏轼甚至比杜甫也可爱,李白我们会跟着惊叹,会目眩神迷,他的那种气息,那种飞扬,都是让我们去仰望的,但是他真的稍微有一点高,可望而不可及。
苏轼一生也有过磨难,你会发现苏轼在我们心里为我们开辟的空间如同远方,他如同我们精神中的一个远方,他永远代表的是在任何一个时候都不会被人生困难所限制的境界,所以我们对他非常向往,我们对他也非常爱。而杜甫是什么?他没有那么远方,也没有少年天然的炫目,但是他如同父亲和丈夫,陪伴着我们在不如意的时候,在为生活所奔忙所劳苦的时候。这样你会发现,杜甫是在生活的底部和深处,李白是漂浮的,是飞一般的,苏轼也永远是敞亮的,而杜甫是生活在脚下的土地,这样三个诗人,我觉得他们加起来就构成了我们中国人的理想人格,构成了我们中国人人生的不同向往。
他们仨到底谁最好?杜甫对李白的情感是有一种深深陷在泥土里的,杜甫对李白的情感实际上就是早年间在一起玩儿过,这一生反复的回忆,反复的想,我觉得那不仅仅是他和李白的情感,而是因为在李白身上他看到了他自己的生命中达不到的羡慕,他看到了美,人所向往的是自己所没有的,或者是由于自己的命达不到的程度。然后呢,苏东坡是投了杜甫一票,苏东坡说过,天下诗人众多,但为首是杜子美,所以看起来各投一票,看起来是李白有一张,杜甫有一张,我想你年轻的时候十有八九会把票投给李白,我们也愿意投给少年李白,但是等到你四十,等到你真正经历人生,你也准备好了经历人生的坎坷和失意,这个时候我想你会投杜甫。现在我也早年过半百,我也把这一票投给杜甫,他确实是最伟大的诗人。
就此,我还想念一首杜甫的诗,是我特别喜欢的诗,实际上也牵涉到《杜甫与中国人生》这个题目,这首诗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建议大家读一读这首诗。我们都知道杜甫那时已经离开长安,长安待不下去了,他一路走过去,想要走到河南,回河南老家,前路茫茫,然后在夔州写了这首诗,这真是杜甫生命中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呢?生命快走到尽头了,这个尽头又是充满颠沛流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底,身体非常不好,可以说他的生命已经走向落幕了,但他写下了生命中最好的一首诗,也是他的巅峰之作。
《登高》这首诗,我多年来每次读都有一种苍茫的感觉,杜甫是那个时代中草芥一样的人,根本不被人看重,在他的时代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但是他就这么写出了这首诗,然后他病了,他又老又穷,他的生活基本上是失败的,就这样写下了这首诗。
我们看见的是他的眼界和胸襟是那么壮阔,这个老人站在那儿,他看到的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看到的是无尽的时间与空间,看到的是茫茫宇宙,然后才写到自己,“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样的人,一生的使命是深刻的见自己看自己,他看自己卑微的命运时,他从来没有丧失对茫茫宇宙的感知,没有使他失去对苍生天下的爱,没有使他失去对于他人的关心和责任。
他的胸怀是站在山河之间的胸怀,在《登高》这首诗中表现得是如此淋漓尽致,所以我想写出这样一首诗,他真的能够在精神上给我们一种支撑,伴随着我们对抗时间、命运、身体的种种不幸,让我们始终保持着对自己、对世界、对他人那样一份爱和一份承担。
这样的诗人,就我个人来说,“万古江河”这样的题目太短太突,用了“鸟飞回”,是因为我想我们每个人可能都如同杜甫,都会面对万古江河,总有一天我们在生命中感受到心理和生理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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