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决不承认地球是圆的,
我用卷尺拖过,用水平仪测过,
周围地势平坦,光阴辽阔到一眼望不到边。
我道行尚浅,关于天堂和地狱,
大部分还停留在想象上,况且经卷上还有不认识的字。
所以放弃轮回,拒绝转世后当自己的孙子。
我知道人和泡沫浮在一个层面,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向下一锹深,好心情妙不可言。
我也没看出地球在转,
更不相信夜色里,过着头朝下脚朝上的日子。
我坚持认为,
大海是个小盆地,世人倒出太多苦水,
才有了让人恐惧的深度。
模糊地带
中原是个好地方,北边的人称为南,
南方的人说是北,
现在是三月,或有新绿,或有一场大雪来覆盖,
都是上天合情合理的安排。
这几年,好和坏已很难分得太清楚,
我也不愿做醒目的人,
省略红线,不象流水刻意低于人间,
也不愿象山峰那样大摇大摆。
我参加的唱诗班
声音相似,看别人如同照镜子,
有时隐在自己身后,听白天和夜晚相互揭短,
但我不表态。身处吕梁和太行之间,
巨大的缓冲区,
虚掩的门,带来战略纵深,为千变万化提供可能,
以前黄鼠狼给鸡拜个年都不行,
现在已成为一家人。
汇演
好戏有完美的生态系统,
群山自己长,无需诱饵,枝丫也能钓来燕雀。
万物皆顺从了天意,
雨水和政策带来新福利,
让欲望导航,河流不满,草木有露足够,
做好人理应吃亏
受屈辱,要找一些坏蛋暖场,
制造八十一难,
每个拐点上,人祸都大于天灾,
孟姜女哭倒长城,介于民事和刑法之间,
苍天有泪,风越紧越好,
剧情局部勃起,孟德公梦中杀人,
这些传统的建筑材料,该配上现代的背景音乐。
变轨
一直想成为别人,
比我有本事,
很厉害,武艺高强,能把我当狗使唤的那种,
食物链上通吃的那种,橱窗里或报纸上很贵的那种。
我烧香拜佛,在炉火中增增减减,
从骨头里唤醒铁,让预言改道,总想长出家谱里没有过的东西,
狼之道,狐之智,豹之胆,
吸引我
和我的朋友们,迷恋在畜牲的路上,
一不小心打个滚,
却变成了拉磨的驴。甚至丢了灯,甚至找不到回头路,
我不报案,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
扭曲的风声里
我有灭掉自己的本领,却无法把碎裂的陶片还原成泥土。
登高
众鸟在天空中度假,
但你没有翅膀,
没有耐性,不属于有根的事物,
无法像松柏落户在云端里。
上蹿下跳,受制于牛顿重力,
一个心比天高的人,
要熟读成功学,
能力之外,该备一部电梯,
知道避让,旋转,
沿着主义爬到自己的头顶上,
顺便制造一个落差,让后来者止步于台阶,
一个小尺寸的悬崖。
召唤
追随太阳,每天都要跟丢一次,
灯火系上安全带,明亮的事物都在头顶上,
以遥控的方式召唤未来。
我是一根火柴就能划着的人,
相信菩萨,相信上帝,深深爱着这个世界,
我的每一次瞭望都是献祭,
条条大路通罗马,
信到一半的时候就不敢信了,
慈悲,救赎,法器都带着象征性,
祈祷也带着象征性。
万能的主,仁慈的佛,我的印象中从没开口说过话,
而灯火众多,导师众多,
十字路口的每个方向,都传来打折促销的声音。
我现在连自己都不信了,
仿佛被谁动过手脚,灵魂被掉包,
真理下架,我的身体里轮流住着石头剪刀布。
局限性
几乎没操心,胳膊和腿就直接长大,
插上电能开出粉嘟嘟的花,
后来身体里的零件,
都停止了生长,肉体中澎湃的力,
在灵魂里拔出另外一座山,
有十层楼那么高,
再长,就到了主席台的位置,
这还不够,
整座山急速膨胀,
我不得不吞下石头、四书五经,为庞大的帝国加固,
喂养成群的虎豹狮群来维持秩序。
坚持每天给自己充气,
飘起之后,能和白云平起平坐,
唯一遗憾的
只娶了一个压寨夫人,实在显得有点寒酸。
山外有山
山外有山,要翻过去,
跋涉很长的路,也未必遇上那挺拔的美和壮观。
而人外的人总在身边,
那高贵的想法,带着天然优势,
一个俯视的眼神,
以为就能抬高自己,以为就能进入上流社会。
高人随处可见,几步远
就能撞上一座山。险峰以压顶之势,
制造出时代的险峻,
稍有不慎,就会乱石滚滚。
而更多的人伸出脖子,不多抢一点阳光,
简直就活不下去,
实在高不了,就逼着周围的草木跪下去。
贵族食谱
晚餐尚未转化成营养,
之前,有早点,
还有海鲜,报告,画外音,不正常天气。
眼睛也偷吃了沙子,
耳朵塞满鼓噪,
吸尘器一路超载,不知吞下多少灰尘和谎言。
我的寺庙尚小,胃液里残留着
潮汛,暗器和阴影,以及霉变多年的咏叹调,
都在今夜等着释怀,
天空里又吐出一颗流星,
这让我想起,每一个宰相身后,
必有一个巨大的坟场。
隐者
沉默再一次增加重量,
沉默,锻造出真正的铁家伙。
靠实力隐身,
憋足气,把雄心大略埋了,
明月陪葬,光芒留给自拍的人,
三千里浪花已削发,
夹公文包的章鱼,决不搭讪。
放弃天涯路上,大好的视觉和听力,
只信声呐和仪表,
鱼雷引而不发,任江山的回音和倒影,
在五千年的锈迹里绵延。
避世的人远离本土,
也不去敌国,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阳光检测不到的地方,
在公海,自毁于大海捞针的小游戏。
(注 潜艇,有人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
与人间互动
白云和山峰在天上交谈,
我插不进去,
鹰也退下,继续拿悬崖练胆。
持不同政见的鸟鸣,
洒落空谷,在低处形成无效势力。
风景很美,精致的利己主义,
一些野生动植物,照搬人世间的那一套,
免不了强欺弱,大吃小,
山神庙一声不吭,它花了很长时间,
才和大山融为一体,
松柏不仙不人,风来了,就威严的咳嗽几声,
下山的游客们,蹲守在
人间的食物链上,每个人前后都长出两双眼睛。
太极推手
想想王屋太行堆了多少年,
我不会一指禅,又借不来芭蕉扇,
惹不起的事太多,
远离伤害,我苦练太极推手,
让虎狼沾不上边,周围的恶霸无法靠近。
身边的穷人兄弟跟着一起练,
暗中也练相对论,
找不到对手,就拿南墙练,
拿潦倒的光阴练,
一推十年,再推又十年。
功夫练成的那天,
黄昏中的青山,吓得远远的,
我猛击一掌,太阳落山了,
身体弹出数百公里,都是意料中的事。
凡间物种
这地球养育了许多坏家伙,
我就是,
视肉体很低级,
心向远方,灵魂比粮食贵,比厚土值钱。
跟脚下的荒原,
要这要那,闹别扭,发小脾气,
享用着土地廉价的恩情,却从没高看过。
信仰在天上,
却又舍不得和肉体一刀两断,
还要借这庸俗的身子,
给上天发信号,对看不见的神仙跪了又跪。
而神仙们都在太空,
这些外星人,从没嫌弃过自己的祖国。
备忘录
一张纸很轻,两面都很白,
鼓唇弄舌的笔,让它有了颜色、重量
和山呼海啸的第三面。
人群已散,它为故国关上窗户,
锈迹深藏的废墟上,
历史在翻供,一些查无此人的事在发生,
汉字暗藏风险,山坡谎言起伏,
许多红肿的事物,
不能解释,一碰就会流血化脓,
山峰在倒,河流在干枯,
纸因发黄而不安,像一块撕不烂的铁,
让挽留下的光阴也有了第三面。
危楼
人是个复杂的建筑,
大厅里供着菩萨,头顶上压着梦,
每个楼层都住着流动人口,
不是所有窗口都亮着,
窗帘后的阴影,是本草纲目发现不了的病。
活在风水好的地方,
主楼拔地而起,只有巨人做得到。
烂尾巴工程,到死都在装修中,
数不清的空房子,呈现出
强大的超自然能力,历代的鬼故事可供查询。
穷人们多像四散而逃的贫民窟,
有烂泥堆的,石头垒的,
一把火烧上头顶的,那是木头。
还有更多的临时建筑,
带着寓言结构,
甚至违章,一辈子被抵押,被典当,被交易,
没有身份,甚至连产权都没有。
一行点评:
这组诗让人印象深刻之处,是其中的“山野腔调”所带来的生动语感和活泼泼的生命气息。山野腔调是一种语言的架式(或面具),它摆出一副山里人吹牛闲扯的姿态。从第一首开始,这组诗就显露出对“性情”的依赖——于是诗的风格受到性情的支配。通常,这样的写作姿态特别容易使诗写糙,沦为空疏的叫嚣;而对歇后语和成语的频繁运用,也容易使诗歌的语言打滑,变成油嘴滑舌或油腻的故作豪放之语。然而,这组诗却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同类型的写作通常具有的这些痼疾。我们可以说它山野但不鄙俗,空阔但不空疏,诉诸性情但没有让人厌倦的江湖气。
这得益于诗中的分寸感。它在做到恢谐和有趣的同时,较好地把握了自嘲和愤怒之间的张力或分寸,没有因自嘲而坠入虚无,也没有因愤怒而丧失诗歌语言和情绪上的控制力。山野乡民的“自嘲”不同于学院派的“反讽”,它是一种看似满不在乎、实际又极为认真和较真的态度。这组诗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在保持一种从认真而来的不平之气的同时,又将这种不平之气导向对世事的洞察。从语言策略上看,这组诗在表面的“野”和“俗”下面,潜藏着高度的智性和观察能力。它将各种黑话、行话、江湖习语混合在一堆歇后语和成语之间,其实是为了掩护、包裹诗中真正的批判立场。套用诗中的句子来说,这首诗的语言方式处于“江湖和山野之间”的缓冲区,但这不过是一扇“虚掩的门”,它能带来“战略纵深”,为“千变万化”提供可能。另一方面,这首诗也并不粗糙,因为它的许多细部都写出了一种精确感,可谓是“吹牛也能吹出一种精确感”。比如:“向下一锹深,好心情妙不可言。/我也没看出地球在转,/更不相信夜色里,过着头朝下脚朝上的日子。”(《浮世》),或“顺便制造一个落差,让后来者止步于台阶,/一个小尺寸的悬崖”(《登高》)这样的句子,显然是语言上已达“入微”之境的人方能为之。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