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多菲和我没什么关系。
人家住在东欧的匈牙利,
我住在东亚的中国。
人家活在十九世纪上半叶,
我活在二十世纪后五十年。
人家是享誉世界的大诗人,
我是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偶尔耍耍笔杆子的小青年儿。
人家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我只在黑土地上挥锄舞镰洒点儿汗水,
有时候帮助党组织搞搞宣传。
裴多菲和我又有点儿关系。
有一天,去一个高中同学家里玩儿,
为找什么东西他在橱柜里乱翻,
随手拿出一本书,
扔到我面前。
捡起来一看
书皮上部是一幅椭圆形的人物画,
画着一个瘦削的外国青年。
他卷发宽额高鼻八字胡须,
一双大眼凝视前方,神情威严。
画的下方印着书名:《裴多菲诗选》
封皮后面是他的全身像,
紧身上衣,敞着领扣,
一把战刀斜挎身旁,
英姿飒爽,仿佛即将奔赴炮火连天的前线。
书的边角都已磨损,
看来已被摩挲了无数遍。
我粗略地翻了翻,
几个题目很是抓眼:
《月亮沐浴在空中的海上》《爱情的漂泊》《勇敢的约翰》… …
也没顾上征得主人的同意,
就急火火地装进自己的黄挎包,
从此裴多菲就天天和我作伴。
知道这书是“封资修”一类的“毒草”,
就给它包上牛皮纸皮儿,
藏在《毛泽东选集》、《红旗》杂志、宣传文件中间。
这可是我读到的第一部外国诗集啊,
宝贝一般,只在没人处悄悄地拿出来,
一遍又一遍地看。
直到一些篇章能张口成诵,
直到我和裴多菲之间模糊了界限:
他的阿伏德平原一望无际,
我的贡格尔草原广阔无边。
他的小杜尔河扑入蒂萨河宽广的怀抱,
我的木石峡河汇入了西拉沐沦壮阔的波澜。
他的村子里生活着农夫农妇、铁匠、牧人、酒鬼,
我的村子里生活着牛倌羊倌、木匠、酒徒、庄稼汉。
他的“金龟子”“黄黄的金龟子”遍布原野,
我的屎壳郎郎在地头路边随处可见。
他的父亲种着庄稼也养着牛羊,
我的父亲养着牛羊也耕着田。
他的母亲每天端上饭桌的是黑面包,
我的母亲摆上桌来的是粗面馒头。
他曾流浪在平原上挨饿受冻,
我也曾草原上放牧又冷又饿挣扎在风雪中。
他为热恋的情人尤丽亚写下《我愿意是急流》等灼烫的诗篇,
我也偷偷分行写下甜蜜的文字向意中人小芳倾吐心声。
他最后为民族独立死在敌人的枪口下,
我也想象着有朝一日为保卫祖国英勇牺牲。
他的勇士雅诺什终于跨过传说中的奥帕兰加海,
闯入妖怪护卫的仙人岛做了君主,
我也常常以梦为马去寻求新的世界新的人生。
一天, 我正猫在一个角落里独自享受这模模糊糊的幸福,
突然被一声轻喝拉回眼前——
“看什么书呢,一个人躲在旮旯里?,给我看看!”
原来是公社的王书记正站在我身后,虎视眈眈。
这王书记咱可惹不起!
二十几岁的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背景有背景,
正站在时代的潮头上显露身手,风起云涌,
一颗眼瞅着冉冉升起的政界红星。
我战战兢兢地把书递给她,
等着劈雷闪电降临头顶。
要知道,当时正“反击右倾翻案风”,
那个东山再起的国家领导人又被打翻在地,
罪名是“搞右倾翻案”、“中国的纳吉”。
“中国的纳吉”?,真让人发蒙。
原来红头文件上说,
五十年代匈牙利有个叫纳吉的人,
组织了一个右倾团伙,叫“裴多菲俱乐部”,
疯狂向当时苏联领导的国际共产主义反扑,
咳!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咱怎么能理得清!
女红星拿过书去,边翻边质问:
“裴多菲?裴多菲俱乐部的裴多菲?那可是个反革命!”
我知道没法和她说明白,
只好眼巴巴地让人家把书拿走。
反革命的证据落在了一个红如炭火的革命领导手里,
我心惊肉跳地等着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的严惩。
可是几天过去了,没见红星书记对我采取什么行动,
这更让我担心:莫不是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平静?
有一天,她突然叫住我,看看周边没人,
竟意外地把书还给了我,还小声地说:
“挺好的诗,快收起来吧,别再让别人看见!”
说话时,气喘得有些急促,
白皙粉嫩却一向绷得紧紧的脸上泛起少有的红晕。
我赶紧接过书,放入挎包,
怔怔地看她走远,心想:
“诗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裴多菲又回到了我身边!
诗又回到我身边!
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来:
男人,应该有男人的骨气,
不要像傀儡一样软弱无能;
不要按上帝的兴趣和意愿,
听任命运反复无常地玩弄。
•••••• ”
2018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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