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

此一刻，有人正在泳着
羞涩的外流河，怀抱赎金
和人间爱，走向我。
一池水呢，曾是一碗冰
加上一樽火，但下一刻
它们都将「正在失去」

水的圣手握满自杀，你也
胜券在握地怒沉自己，黑晴
朗朗，我为深水画斑马线。你
耳语我：享用冷的肌腱，
这残忍明亮的美馔，须得
足够果决。

此一刻地黑黑，慢板的我，
含住微型冰，绳儿捆住我
舌腔，人体里的水，纷纷
以自由泳之姿毁灭浴缸。
而潮来潮往间，

我们杜撰了那么多罪哦，
批注详尽，案例每日都在
发生，却并无一种罪可以
称得上「邪恶」，因为
它们实在不够安静，大可
一并敛埋。

此一刻寄居于他人表盘内
的你我，却忧心着时间：
秋凉，树多，泳池尚未
干涸。高低屋顶落满人脸，
圣人罪人爱恨常作。

继续泳，喷火的时刻指日可待
台风里树们终于开始向海竞走
列阵而来，分头离去，友人的幻声
已被树分成两份，你弥散，我不在。
而通缉令清晰的广角镜里，竟仍
反反复复拎出凶猛的我俩。

注：《泳》写于2018年秋，兼寄Consuelaaa

鹭鸶隐

即目春暖，人迹繁多，闪光灯里焕生新葳蕤。在排岭的
后半夜，鸟的骨殖从此东南飞。湖水自有其恶政，把黑金的草木
催熟，令异乡人把持播音腔去诵读呛蓝的水土。

“他年皆是戏中人。”烟火大会上，仅仅事务性地一瞥，戏剧
已在欢喜革命的靶心饮弹自尽。地图的大后方，不知名的怒山水
频频抖擞，还有看不见的鹭鸶，引得嗜酒的竖子们悲歌、做 爱、打游击，
肠道一个风雷急转，就欣赏阁下呕吐时的侧颜。

东山下凉薄时分，偷星人退守于内耳，一千零七十八个岛，给人一种
大事迭出的错愕。薄冰沉此夜，我也晾晒了几多取暖的火。死街，
活房子，半死不活你我它，一个不留神咬伤了经咒。粗浅盛世里
全部的激流，是我们下等的血，额上岛屿是此生工伤。

白云经停处，鹭鸶洗羽毛，季风啸聚在歌者的五音之上。而绕过了
被偷走的归途，仍然要问：别来无恙？
鹭鸶桥间，尖头皮鞋和赤足皆有回音，若欲隐去自身，必将弃颜面于地
使其小于标准像素，再把踪迹静音，并彻底曝亮你麻烦的影子

此刻手捧湖鱼，接近枕边的鹭鸶，说——
你逃我也逃——这难以生存的隐喻。
汽笛旋律烂大街，但仍是引来一众飞虫。
过于安静的灯塔也顺势昏住一片峭瘦的冰凉：水，
赖以生存的隐喻。

八月，鹭鸶撞进更多暑气和勾兑的百川。坏消息
在彼此的一生里逡巡。戊戌年，裸泳的毒蝶们
醉沉湖底，惊异于我们对轻盈知之甚少。
天下将隐于茫茫地下水，此鸟，
倦而不厌于杀人间。

注：《鹭鸶隐》写于2018年8月19日，写给汪川

冇
                                
神嗔神喜，白云观里我不见鹤。
门非门，留一席广场发甜发狠发
神经。生辰欢庆时，祝福是一种
黑话，意在非攻。当男德和南方
的句法刹进冬储菜，你怒你悲你

叹「书剑两不成」。而此处是农
民葬身之所，青春日将暮，犬牙
宁静，班长们奋勇牵头，向教材
自首。戊戌秋老，上街发传票，
人怒人悲且只换得一句空远的“冇”

注：《冇（Mao）》写于2018年10月，赠与友人锕朱。

荣光启点评：

现代汉语诗歌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关乎经验、语言和形式三方面的互动、生成。当代许多写作者，将诗歌当作情感的出口，这无可厚非，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诗歌写作的难度在降低，口语化的写作变成了包裹着一点点小感触、小经验的口语片段。而文学，我们常常对之期待甚高，我们希望它能对应于我们难以言说的内心，或者说，文学应该能将复杂现实与内心感受之交融，能“呈现”出来，能“对应”出来。诗歌，尤其应该如此，毕竟，诗歌的语言和形式总的来说在所有文类中，是最复杂的。

从经验的层面，《泳》、《鹭鸶隐》和《冇》的作者，对现实、人性与自我有相当深切的认识及批判性。一首“冇”，道尽人世多少纷繁复杂的“有”。在经验的层面上，作者的意识无疑是相当“现代”的（如“我们杜撰了那么多罪哦，/批注详尽，案例每日都在/发生，却并无一种罪可以/称得上‘邪恶’，因为/它们实在不够安静，大可/一并敛埋。//此一刻寄居于他人表盘内/的你我，却忧心着时间：/秋凉，树多，泳池尚未/干涸。高低屋顶落满人脸，/圣人罪人爱恨常作……”），但在形式上，作者又是在用传统的语词、悠远的吟唱来表达，他的尖锐的现实经验常常蕴藉在有古典感的形式之中。（“即目春暖，人迹繁多，闪光灯里焕生新葳蕤。在排岭的/后半夜，鸟的骨殖从此东南飞。湖水自有其恶政，把黑金的草木/催熟……”、“白云经停处，鹭鸶洗羽毛，季风啸聚在歌者的五音之上。而绕过了/被偷走的归途，仍然要问：别来无恙？”）无论是“鹭鸶隐”还是这个不常用的“冇”，时有出现的陌生的文言词，都能看出作者在文学形式上的修养。

最令人惊奇的是作者的语言，他创造性地运用汉语，或者说他在恢复汉语古老的灵动性（“泳着”）；他也大胆地改变汉语的语法（“泳着”一条河流）和构词法（“人间爱”、“水的圣手握满自杀”、“此一刻地黑黑，慢板的我”、“嗜酒的竖子们悲歌、做  爱、打游击，/肠道一个风雷急转，就欣赏阁下呕吐时的侧颜”）。在言说上，只吝啬地留下了实词，许多关系性的叙述被省略了。诗作呈现为一种奇特的语言结构，让人耳目一新。当然，这一切与作者的奇诡想象有关。他有天才的想象、有剑客式地挥舞汉语的勇气，有对人性与现实的特别感喟，他的诗风自然如此奇特。这是当代中国一位难得的在语言意识、自我意识及汉语文化修养方面均甚出众的诗歌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