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东，1971年1月出生于四川省武胜县西关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许多灯》《说出》及长诗《大风》，曾获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奖、四川省天府文学奖、四川日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国诗歌万里行优秀诗人奖。

 
             【许多灯 （组诗）】
                  曹 东（四川）


               【 记忆】


儿时吮吸的指头
已经索然无味 我只能
一个一个数着
那细节 像小雀斑
在时光深处淡了
不过是揉皱的光阴
是一片花糖纸 被回忆对折
我丢掉了一口乳牙
再没有旧时代的糖分


                【月亮】

无论今晚的月亮有多大
多么明亮无缺
我要用一粒针
把它从水里刺穿
让它疼
让它喘息得颤抖
它内部的光从针眼里
倾泻而出
把几千年的孤单
喷洒到我身上


              【我寂寞的时候】

我寂寞的时候，就独自蹲在大地上
用一块石头砸自己的影子
像铁匠趁着热力，急促地
敲打一柄铁器
让它尖锐，露出疼痛的锋芒

我想把我的影子射出去
射向人类的上游
一个穿草裙的原始部落
咀嚼青草，慢慢进化
长大
直到成为我们中间暗淡的一个 


               【 石头】

黑夜，天空下降
白天，河流上升
做梦的人
在中间行走，一路追赶
魔术师居住的城市
他的背上
背着简单的乡村
当他接近，黑白交替的缝隙
借着峡谷

瞬间潮湿的光线
他发现，从他身上
高速滚落的，不过是一些
柔软
受伤的石头


             【今晚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比古时候应该薄些
在云里行走的速度
也要慢一点。对着月亮啃面包
一群人在马路边，找不见自己的影子
突然有句话想说，它虚无地
堵在喉咙
多少年
我都无法抠出那团气泡


            【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

薄得很，大街上的人群
在黄昏到来前，表情陈旧
被速度涂上一层虚幻的药粉
欲望的蔓草，长满缝隙
在锈蚀的

百货公司面前，影子低垂
不断滑落三两声唏嘘
初入城市者，站在顶端
像一头准备出行的鲸，身体幽暗
内心湿润
他知道，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
惟有黑夜，锋芒闪烁
把这个世界修剪整齐


              【说出】

我听见了
夜好深，乌鸦在修改月亮
啄开一个出世的洞口。
许多身影走着，背半卷冷风
从纸铺的路上。
那么轻，一点力气都没有。
风把自己揉成了碎片
我听见了。我还活在世上
但那不过是
我剩下的一小部分......


               【低语】

需要一把利斧
将两个不同的我劈开
把梦的枝叉削尽
地面铺满冬天的残骸

一种缓慢的撕裂
让世界忍受不住
我打满补丁的身体
走得快些，再快一些


              【在飞】

天空在飞
看不见它的翅膀
但是 在飞

几条河流跟着
也在飞
许多人指指点点
天就黑了

当天空完全离开
我们暴露无遗……


                【抽屉】

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
摊开在面前的生活
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
举起又放下
生活的抽屉悄无声息合拢
这样不断反复
生命被抽空
在擦亮几件东西后
蜷缩在角落
那擦亮的部分
又能保持多久不会生锈


                 【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走着走着 就哭了
那么多人
闹麻麻
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
人越多越孤独
眼泪越少越悲伤


              【他】

他是一个把伤口
变成枪口的人
一个躲在泪水里
磨刀的人

他是一个在灰烬里
寻找温暖的人
一个让灰尘
开出花朵的人

两个相反的人 面容清晰
每天早晨

在你对视的镜子里


             【苍梧谣】

落日把陈旧的国土
磨损了大半
河流抱住自己
破碎地奔跑
最终被它忧伤的喉咙吞没
在不断投掷的阴影里
天空只剩鱼形的骨架


            【 许多灯】

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
亮着。我轻轻走动
它们就摇晃
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
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
陪领导笑谈。十年了
竟无人发现
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
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


             【我已经不在这里 】

我已经不在这里 我的身体
是一个旧地址
一阵风
就把骨头吹乱

但我无法停下来
一直在黑暗的街区行走
靠着
内心那一小点毒素


             【我要翻晒在这片土地上】

我的血是青铜的颜色，深沉地
发出金属滚动的声音
它在歌唱啊，嗓子有点嘶哑
像河流，疲倦了，舔着自己的身体入睡

在太阳下面翻晒
我是一片平躺的原野
被河流捆绑，随它纵横奔走
我的锄头站在身旁
爆出翠绿的枝桠
我的庄稼望着我
发出一串粗俗的傻笑

我要喊一声祖母，她睡得比我深
怎样才能摸到她，让我们的小指头
快乐地勾一下
也许，她早已化作泥土，喂了庄稼
淌进我的血管，变成一片青铜似的火光

还有我的祖父，那个赶羊的糟老头子
葬在山坡上，坟很小，像一只羊低头吃草
他只能继续孤独下去了，谁让他喜欢羊呢
我已花完五十年时光翻晒这片土地
像祖先一样
我要把自己翻晒在这片土地上


              【我愿意】

我愿意不断地缩小自己
如果我死了
我愿意躺进一滴雨水里休息
那么轻
雨水做的棺材可以飞
直到某一天
被刀子用力划开
露出一根瘦小的刺
我愿意


             【浮生记】

你的身体不过是一件道具
你的身体有旧版的色
常常在伤口里
不停地搬运自己


                  

——————本组诗刊发于《远方诗刊》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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