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致敬与祭献（组诗）

                   北 野

1、妈妈已苍老

妈妈已苍老，在城市深处
她一个人，悄悄地完成了这些变化
那些灰色的楼群，春天的风沙
奔跑的人，转眼都落到了别处
像一场宴席上，走散的宾客
在另一场宴席上，他们已经换成了
子孙的面孔，而妈妈在远方
一个人默默地接受了这些变化

时间不奖赏孟浪的人，时间也不惩罚
粗心的人；时间只把一个女人
悄悄地变成了母亲，让她
一直站在村口，时间只把她
越来越单薄的身子
安在风中，让无数双手肆意敲打

2、乡下的妈妈

你在暗中生活，用的是穿墙术
你把一条河水搅浑，用的是巫术
旱河在五十年后起了漩涡
你在笑声里撒盐，你在哭声里撒咒语
我站在村口向北望：一道幻影升起
这让全村人的脑子一片幽黑
你的粗手指像五棵铁钉，它罩住的萤火
可以烧塌一座坟茔
它握住的拐杖，让山坡上的树林
簌簌发抖。它煽出的风声
让一个巧嘴巴突然浮肿
你敲棺材也敲连理枝。你敲新婚的
花轿，也敲头顶的白云
半夜敲骨头，敲到狐狸说话
五更敲窗棂要乘曙色，把早产的
夭儿抱上山顶
乌鸦不在此时学习比翼
乌鸦的心里，一棵树顶的婚床
已大过鬼魂的聚义厅
鬼在车辙里尖叫。鬼是花朵和粮食
鬼是饥饿的野兽，许多鬼
在寡妇的心里安身立命。你的美德
从此深不可测。你的忧伤从此
形迹可疑，当我背负行离开村子
你像针一样扎在风中，脸色青灰一动不动

3、为妈妈迁坟

桃花如烟，细雨打湿黝黑的河床
草木苍白的新芽，布满虚幻的田野
我站在那面苍黄的山坡上
利用了春天的好时光，要接引妈妈回家
妈妈，我的孤零零的妈妈
一个人住在山坡上，已经三十年了
现在是春天，那个草房子咱不住了
那个纸糊的窗子，已经破败得像筛子
那面属于人民公社的山坡
已经改名换姓了

妈妈，现在我要给你引路
向左走，你就躲着木楔
向右走，你就避开斧头上的铁
这些尖锐的东西都太快了
你不要被它划伤啊
雨雾里你要把伞打开
雷声下你就寻找屋檐，过河的时候
你不要害怕，这条河其实你
已经走过无数遍了。上坡的时候
你不必用力，儿子会把你
紧紧抱在怀里的。见到爸爸你再睁眼
见到一直等了你三十年的爸爸
你就可以把冰凉的手指交给他了
此时，黄金的光，白银的光
都是你们心中那些喜悦的
果实和子孙的芳香

现在春风和煦，遍地暧阳
我的身体像一座花园，它百花盛开
祝福我的亲人们，在这个美好的时刻
也一起来到新生的世界上

4、触 摸

我试着，摸了好几次
都没有触到她的脸。旧时代的油灯
一跳一跳的，要在今年的秋季
熄灭了，她脸上有一场雪
冰凉的额头，在弥留之际放着光
新翻修的房子里，许多影子
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在穿梭
铁匠、木匠、修鞋匠、剃头匠
接生婆、盲眼的女巫……
都是崭新的样子，他们顺着
屋檐和窗棂走，他们晃荡的袍袖
灌满风和田野的空旷
现在她把银簪别在头发里
嫁娘的头簪，商贾的利齿
都化做了一场洁白的雪光。她在迎接的
人群里流泪，在流泪的人群里微笑
她说：“我不惧怕影子，我惧怕
那些掐住影子的手，突然指向你的脸庞”
她冰凉，像一个雪人，旧时代的雪人
这个时代的一切，和她都是对应的
不然她早早就会融化的
而那些鱼贯而入的影子，幸好他们
也都对应了她的冰冷
“她是谁，她曾经活过吗？”
在一群影子中，我的疑问和触摸
如同一场鸣叫的幻觉

5、想母亲：母亲节的献诗
 
池塘的光，起于无声的波纹
白雾在树林里闪耀
它的茸毛，接近了悬崖的嘴唇
你从空中看到这一切
眼睛里倒出的水
落向了母亲起伏的屋顶

母亲在河边弯腰拾草
她未老先衰，不停地咳嗽
肺里像住着几架风车，一双翅膀
被反复关闭和打开，她枯萎
和劳动的原因，让我心惊肉跳

这样的岁月，一直坚持了四十年
贫穷的孩子仍然活着，而母亲
已经熬不住了，这个夜夜疼痛
叫喊的身体，一生都让我绝望和抽搐
我觉得人生就是一条死胡同
它从来就没有出口

现在仍然是这样，那些熟悉的
背景还在，它们漫无边际，郁郁苍苍
河水默默流向远处，只是其中
没有了母亲，没有了那个弯曲的身体
那个我想要紧紧抱住的身体

现在我的怀抱里，只剩下了
疼痛不已的空茫，像收割后的田野
含着空荡荡的衰落的光

6、我想让你成为幸福的人

四十年了，我想让你成为一个
幸福的人，让你坐在甜蜜的山坡上
村庄和城市的背景，又远又深

让你在时光里满怀信心
树木都根深叶茂，田野丰收在望
梯田蜿蜒闪耀，长着金灿灿的鳞
儿女薄雾一样围绕着你
明媚，湿润，岁月的珍珠纠正了泪水

浮上头顶的花朵，有暴雨后的平静
风吹着旷野，也吹着你寂静的心
只有我的想念是不散的
这强大岁月的光阴，只有我的想念
在那面山坡上，堆积着，修正着
仍无法扶起时间的灰

漫长的四十年，天空仍然装着
那些水，装着那个旧湖泊
它的波浪一直推到你的脚下，它的光
已经把你刻成了一件玻璃一样的饰品
我孤零零的透明的母亲

7、把幸福给妈妈

把世上的幸福，都留给
我的妈妈吧，等我把这座山移走了
你就站在我面前。等我把
这斧头磨亮了，你就把柴禾点燃
等我把茅屋修好，那金黄的
茅草中的风声，正向天空消散
妈妈，你就让那弯曲的炊烟
缠上百花盛开的山腰

有一种家不是房子，是走动的白云
是白云下的妈妈越缩越小的身影
而我心中的想念，是渐渐
凉下来的怀抱。清澈的怀抱
轰响的怀抱，我空空的手臂
有无法合拢的重量

这艰难的尘世，需要付出多少辛劳
才能换回死亡和疾病，并且把
它们抵消。等我把这座茅屋搭起来
我的妈妈就回来了吧
那个时候，我想让全世界的幸福
都变成我的一双手
把她瘦小的身子紧紧拥抱

8、远处的妈妈

池塘里，天鹅是双腿修长的
母亲。云朵中，白鹤是
用光飞翔的母亲
泥土里，凋零的花朵
是果实的母亲……
她们的身影，充满了大地
她们的叫声里，黄金在闪耀
当她们安眠，天啊，她们
也需要安眠吗？
——池塘关闭了灯光，白云落下山岗
泥土进入寂静的深夜
而黄金，成了被秋风收走的唯一宝藏
而我笑意盈盈的母亲
也会一个人抱着丰收的果实
回到另一位母亲温暖芳香的心房

9、还乡之路

黄金铺地。玉米还家
浪子从天边回来，眼里含着泪花
母亲在北方忙碌，终于熬到这一日
她的脸像露水洗白的月亮

一季庄稼费时太长
村里的人，己经换了几茬
伺候泥土的手艺，仿佛家传
大地颤抖，仓廪倾斜，所有的脊背
都弯成了弓。田野延绵不绝
只有它永恒不变

但北方的欢乐是无穷的
牛车拉着我，把回家的路走成了
梦乡。秋天创造了北方的泪水
秋天也创造了山峰的画卷和岩浆

在这块土地上，有些人
是从天而落的，他们完成了收获
白云又把他们接回天上
有些人始终来自地下
他们白天劳作，夜里心痛喊娘
突然没了声息，就是一个人
悄悄地回到了黄土下的家乡

现在，秋天又给我造了一个新家
它长风浩荡，遍地金黄
茅屋低小，窗几明媚
乌拉岱河一遍遍洗着它的脚丫
亲人们都住在河流两岸
人间一片繁忙

而我泪水涟涟，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大地呵，给我再造一个墓穴吧
让我死而复生，让我重新装下
这颗四分五裂的流浪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