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丨南星诗选

作者:南星&张中行   2018年09月26日 10:27  中国诗歌网    2360    收藏

诗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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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1910-1996),原名杜文成,笔名南星,河北怀柔人,诗人、散文家、翻译家。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曾任教于北京孔德学校、贵州大学,1950年代以后执教于国际关系学院英语系。著有诗集《石像辞》、散文集《蠹鱼集》、《松堂集》等,译著有《一知半解》(温源宁原著)、《清流传》(辜鸿铭原著)、《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狄更斯原著,合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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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诗选



守墓人


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

因为那坟园遥对着你的住处;

因为荆棘与不成形的杂树,

代替了耸立的墙壁与白杨之林;

因为它任我的双脚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绝乌鸦的栖止。


你指引给我那独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视的。

我并不经意坟园与我之契合,

我更愿对过路人

喃喃地讲述落枝声与黄昏鸟语。


不说那坟园与我有了十载因缘,

也应说早住在记忆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时墓中有声,

必为我作真实之证语。


你在那儿寻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气息留为墓地之风,

我的手泽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叶上,每一棵树干上,

莫听你的眼睛虚妄的报告。


从此你称我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认识坟园前的老屋了,

我将在那儿鄙视着年华,

只替你夜夜私窥月色。



遗失


“你遗失了甚么呢?”

我不能回答这同情的问询,

让他且听院中的风夹雨,

听那互相交替的高呼与低唱,

再看一看这脸色异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遗失了。


莫作声,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听制止的,

他又开始初夏之夜的巡游了,

他认识那一条长街,

那儿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静,

多少安宁,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遗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个痴人,

觉得仍会在那儿寻觅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一年后呢,两年后呢,三年后呢?

那时长街也改变形容了,

尘沙认得我么,列树认得我么,

两旁静立的房屋认得我么?


做不了一个勇壮的流浪人,

我的岁月会无新无旧吧。

但我遗失的如果是种子,

会长成多叶的小树了,

如果是虫儿,会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遗失是永久的,

在无踪迹中度过千载万载。



遗忘


你给我带来多少遗忘,

天空与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听见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边有辘辘而过的乐音,

是好走夜路的车轮么,

它们为甚么到世界上来呢?


说这屋子是今天造起来的吧,

不然墙上早应有藤蔓了。

窗子羞涩着不肯随手而开。

尘土没有到这儿巡行过。

谁是主人呢?我询问着,

且细听有谁来解答。


但这地方并不是生疏的,

象一个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里有时稀时密的语声,

有可听的哭与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没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风。


有一个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从黄昏到夜,

喜好因窗纸响而叹息,

喜好凝望树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见你时我会开口而歌,

虽然是没有字也没有曲调的;

或者我折一条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听热闹的故事。

因为岁月是不恼人的,

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



城中


商店之行列永远是年青的,

时时闪耀着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个过路人作态,

若有意,若无意。


过路人永远是年青的,

它们在追逐迅疾的车轮,

没有疲乏,没有回转,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装永远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钟在街路上,

他们四双脚做了钟摆,

但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且到有夜色的胡同里去吧,

叫卖声永远是年青的。

虽然有人听了十年九年,

他觉得他记错了岁月。


夜色遮不住老树的裂纹,

对面的墙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墙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风吹过了一个个季节。


只有几个人影静立在门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与暂时混合了,

让他们怀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蓝色的墙壁,在远处,

如一片没有裂纹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经干涸了,没有声音,

甚至带走了它往日的声音。

房舍不象是记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专心地回想呢,

掀动着它的经历之堆积。


房舍默默地看着河床。

没有小船也没有渔网了,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



石像辞


你来过几次我记不清楚了,

但我记得你足迹的数目,

无论留在草叶上或土地上的,

因为当这园林欢迎你的时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头了。


你将怎样猜想我的经历呢?

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新客,

还不如一株赤枫或一株白杨,

也许你的思想或记忆

不会来到我的身上,永远地。


如果我对过去生出疑问了,

我回想一些连绵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见秋冬的转移,

曾听见风歌唱着象一个牧者。


莫近前来看我吧,

这全身上的斑痕

会为我上面的话作证。

你第一次已是来迟了,

如果这园里没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许是非分的:

愿阳光以外的温暖

或一个生人的眼光

或虫儿们所不了解的声音

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现在。



诉说


我将对负着白花的老树

或新上架的牵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过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只偶来的山鸟

诉说过我的烦忧和欢乐,

甚至是关于一件小事的:

一个小虫飞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击打了我的窗子。


然后我向它问询,

如果有风吹它的细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叶子偶然地

受了一个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旧巢倾颓了,

如果它从山中带来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让它殷勤地对我讲述,

用对一个友人说话的声调。



静息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象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壁虎


门灯的光辉是诱人的么,

稳定的火焰,无声的火焰。

那支赤红的壁虎夜夜来,

灯罩上微薄的温暖

给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欢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时候,

它就要因焦虑而褪色了。

门灯之熄灭是愉快的变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怜的孩子已惯于窥守。



黎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报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么声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会做一个南方的孩子,

让我在这儿感受南方的天气,

于是雪的早晨的情调被遗失了。


三个音符的鹧鸪叫,

梦寐的,欢快的,跳动的。

鹧鸪会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随之而来的是早晨的叫卖,

那声音中有负着水珠的菜蔬,

暖湿的带着薄泥的街道。

谁想到雪呢?没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听觉么,

我醒了,你来。

鹧鸪是你,叫卖是你,

你这双重的声音占据了我,

而我说我的隔壁人说谎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飘动是静静的。



响尾蛇


马铃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残梗和土块的田野。

狭长而柔软的草叶呢?

没有人看得见。

田边的草叶是低矮稀疏的,

夹着曲折无尽头的小道,

一些懒惰的行人走过去了;

广阔的静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虫声间歇着

然后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这么虚空的,

但它占据了东西南北,

让人望不见那充实的院子,

这似乎远了,在远处,在远处,

草叶和声音都在远处,

那些狭长而柔软的绿纱巾

封蔽着一条宽广的路径,

风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马铃薯的种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实成熟而落了,

一只拖着柴耙的牲畜走过田野。

有屈身在土块中间的人,

残梗便聚成堆了。

为甚么仍然没有声音呢?

枫突然地往来,

残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远处院里的草叶怎样了?

是的,是另一个季节了,

长久蛰伏着的响尾蛇

会到田野间来游行一次么?



诗人南星 

张中行(《负暄续话》之一一)

  

几年前写琐话,虽然只是篱下的闲谈,却也有些清规戒律,其中之一是不收健在的人。几年过去,外面开放的风越刮越猛,草上之风必偃,于是我想,如果笔一滑,触犯了这个清规戒律,也无妨随它去。因为有这也无妨的想法,于是想谈谈南星。拿起笔,忽然忆及十几年前,被动乡居面壁的时候,为消磨长日,写过一篇怀念他的文章。翻检旧书包,稿居然还在。看看,懒意顿生,也是想保存一点点情怀的旧迹,于是决定不另起炉灶。但后事如何又不能不下回分解,所以进一步决定,那一篇,1975年最热的中伏所写,照抄,然后加个下回分解的尾巴,以求能够凑合过去。 

  

以下抄旧稿。 

  

不见南星已经十几年了,日前一位老友从远方来信,里面提到他,表示深切的怀念之意。这使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南星原名杜文成,因为写诗文永远不用原名,用南星或林栖,于是原名反而湮没不彰。我们最初认识是在通县师范。那是二十年代后期,我们都在那里上学。他在十三班;我在十二班,比他早半年。在那里几乎没有来往,但是印象却很清楚。他中等身材,清瘦,脸上总像有些疙瘩。动作轻快,说话敏捷,忽此忽彼,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他印象清楚,还有个原因,是听人议论,他脾气有些古怪,衣服,饮食,功课,出路,这类事他都不在意,却喜欢写作,并且已经发表过诗和散文,而且正在同外边什么人合办名为《绿洲》的文学刊物。我当时想,他的像是心不在焉,其实大概是傲慢,因为已经上升到文坛,对于埋头衣食的俗人,当然要不屑一顾了。 

  

我的推测,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对。——就在当时,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像是有些痴,但据说,聪明敏捷却超过一般人,例如很少温课,考试时候漫不经心,成绩却不比别人差。这样看,特别聪明像是确定的了,但也不尽然。有一次,九班毕业,欢送会上,代表十三班致欢送辞的,不知道为什么选上他了。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欢送辞都说完了,他匆匆忙忙走上台。面对会场站了很久,注视天花板,像是想致辞的开头,但终于说不出来。台下先是隐隐有笑声,继而变为大笑。笑了两三阵之后,他终于挤出半句,“九班毕业”,又呆住了,他显得很急,用力补上半句,“很好”,转身就走下去。又引起全场大笑。是没有腹稿呢,还是临时窘涩忘了呢?后来一直没问过他。总之,当时我觉得,这个人确是很古怪。 

  

之后,恰巧,我和他都到北京大学上学了。他学英文,我学中文,不同班,也不同系。来往更少了,但是还间断听到他的消息。他英文学得很好,能说能写,造诣特别深的是英国散文的研究。还是好写作,写了不少新诗,也写散文,翻译英国散文和小说,而且据说,在当时的文坛上已经有不小的名气。脾气还是古怪,结了婚,女方也是京北怀柔县城里人,人娇小,也很聪明,结婚之后才学英文,也说得相当流利。生个女儿,决定让孩子学英语,于是夫妻约定,家中谈话限定用英语。这使很多相识感到奇怪,也有些好笑。大学毕业以后,他到中学去教书,可是因为像是漫不经心,又同校当局少来往,总是任职不长。生活近乎旅行,兼以不会理家,经常很穷。 

  

不记得怎么一来,我和他忽然交往起来。他常常搬家,那时候住在东城。房子相当好,室内的布置却很奇怪,例如日常用具,应该具备的常是残缺不全,用处不大的玩物却很不少。书也不多,据说常迁居难免遗失,有时候没钱用还零碎卖一些。女儿已经五六岁,果然是多半说英语。家中相互像是都很体贴,即使是命令,也往往用商量的口气。我的印象,这不像一般的人家,却很像话剧的一个场面,离实际太远。 

  

交往渐多,更加证明我的判断并不错。他生活毫无计划,似乎也很少想到。读书,像是碰到什么就翻一翻,很快,一目十行,不久就扔开。写作也是这样,常是旁人找上门要稿子才拿笔,也很快,倚马千言。字却清朗,笔画坚实稍带些曲折,正是地道的诗人风格。我有时感到,他是有才而不善用其才,有一次就劝他,无论治学还是治生,都不宜于这种信天翁的态度。治学无计划,不进取,应该有成而竟无成,实在可惜。治生无计划,不进取,生活难于安定,甚至妻子不免冻馁之忧,实在可怕。他凝神听着,像是也有些慨然,但仍和往常听旁人发表意见一样,只是毫不思索地随着赞叹,“是是是,对呀!”赞叹之后,像是又心不在焉了。说也奇怪,对于帮助旁人,他却热情而认真,常是做的比人希望的更多。自然,除了有关写作的事务之外,做得切合实际并且恰如其分的时候是比较少的。 

  

对于一般所谓正事,他漫不经心;可是对于有些闲事,他却兴高采烈。例如喜欢游历就是这样,不管他正在忙什么,只要我去约他,他总是站起来就走。有一年,我们一起游了香山,又一起游了通县。在通县北城墙上晒太阳,看燃灯塔和西海子,温二十年前的旧梦,想起苏诗“人生看得几清明”,他也显得有些惆怅,像这样陷入沉思,在他是很少见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搬了几次家之后,生活无着,又须搬家了。新居已经找到,但是没有用具,问我怎么办。我帮他去买,到宣武门内旧木器铺去看。他毫无主见,还是我建议怎么办,他随着点头说,“是是是,对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见,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张床,转到另一家又看一张床,问过价钱之后,他忽然问店主:“你这床比那一家的好得多,要价反而少,这是为什么?”问得店主一愣,显然是很诧异了。那时候旧货都不是言不二价,这样一问,当然难得成交了。离开以后,我说明不当赞美物美价廉的理由之后,他自怨自艾地说:“我就是糊涂,以后决不再说话。” 

  

迁入新居没有多久,在北京终于找不到职业,他决定往贵州。我曾劝他,如果只是为吃饭,无妨等一等看,这样仓卒远走,万一事与愿违,那会得不偿失。但是他像是已经绝了望,或者对于新地方有幻想,终于去了。不久就来信说,住在花溪,水土不服,腹痛很厉害,夜里常常要捧腹跪坐,闭目思乡。这样大概有一年多吧,又不得不回北京了,自然又是囊橐一空。 

  

后来找到个职业,教英文翻译,带着妻子搬到西郊,生活总算暂时安定了。我们离远了,兼以都忙,来往几乎断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正是严冬,他一定来,而且总是提着一包肉。难得一年一度的聚会,面对面吃晚饭。他不喝酒,吃完就匆匆辞去,清瘦的影子在黄昏中消失。这样连续有五六年,其后都自顾不暇,才渐渐断了消息。最后一次是妻去看牙,在医院遇见他,也是去看牙。妻回来说,在医院遇见南星,苍老多了,还是早先那样神魂不定的样子,在椅子上坐着候诊,一会儿去问问,“该我了吗?”急得护士说:“你这个人,就是坐不住,该你自然叫你,急什么!”他问我好,说自己身体不好,越来越不成了。这话当然是真的,近些年来,不要说他的诗文,就是信也见不到了。 

  

我有时想到他的文笔,词句清丽,情致缠绵,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他的作品,零篇断简,也不算少,只是大部分散失了,我手头只有两三本诗集和一本散文《松堂集》。译文婉约流利,如《吉辛随笔》《呼啸山庄》等,我都爱读,可惜现在都找不到了。这使我很惋惜,有时候想到张华对陆机的评论,旁人患才少,陆机患才多。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说患诗情太多。诗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有的高度。例如与他同时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够看风色,衡轻重,多写多印,就给人一种大有成就的幻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乙夜青灯之下,偶然找出南星的小诗看看,情深意远,动人心魄,不禁就想起杜老的这两句诗来。 

  

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够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冲动,孩气,近于不达时务。其实,南星之为南星,也许正在于此。我个人生于世俗,不脱世俗,虽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南星则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着于世俗,不只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我有时想,如果以诗境为标准而衡量个个人之生,似乎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完全隔膜,不知,当然也不要;另一种,知道诗境之可贵,并有寻找的意愿;还有一种,是跳过旁观的知,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说是最后一种。我呢,至多只是前两种之间,每念及此,就兴起对南星的深切怀念。 

  

以下写下回分解的尾巴。 

  

由1975年之后写起。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乡居的房子倒塌,我借了懒的光,在北京妻女的家里寄食,逃了一命。其后,乡以无下榻地的形势逐客,京以政策又变的形势纳客,我长安又见,重过写稿改稿的生活。许多久不通音问的相识又通音问了,于是转一两个弯,知道南星原来近在咫尺,他因为身体不很好,原单位请而坚决辞谢,回怀柔老家,悠然见北山去了。其时是1979年,又是中伏,我旧忆新情,中夜不能入睡,不免又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诌了两首歪诗,题为《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 

  

其一 

诗书多为稻粱谋,惭愧元龙百尺楼。 

戏论几番歌塞马,熏风一夜喘吴牛。 

也曾乞米趋新友,未可传瓜忘故侯。 

后海晨昏前日事(曾同住北京后海北岸),不堪燕越又三秋。 

  

其二 

一生能见几清明,久别吴娘暮雨声。 

岂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鹤发住春城。 

青云兴去依莱妇,白堕香来曳老兵。 

安得秋风三五夜,与君对坐话归耕。 

  

其后当然是抄清,贴四分邮票寄去。不久就换来连古拙的字也充满诗意的信。信末尾抓住“秋风三五夜”,敦促至时一定前往,不许食言。我没食言,而且连续几年,去了不只一次。同游怀柔水库,独饮什么什么老窖(南星是不饮酒的诗人),闲话今人昔人,香文臭文,等等,都可不在话下。住一两夜,回来,路上总是想,他住在小城之郊,柴门独院,抬头可以看墙下的长杨,低头可以看窗前的豆棚瓜架,长年与鸡兔同群,真可以说是归耕了;我呢,也“话归耕”,至于行,还是出门挤公共车,入门写可有可无的文章,在人生的路上,远远落在南星之后了,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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