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曲

◎飞飞

月满千山梦满床
                ——自题

1
月碎了

月碎了——
曾经的圆满
从高天摔下
漫山的疼
遍野的伤

午夜惊魂
只有我听见
破碎的音响
今夜无人醒来
还是换了人间？
最机警的狗犹自沉眠

梦有自己的声色
梦有自己的词语
是否同一支笔
记录下曾经的圆亏
和今夜的破碎？

若论碎响
白玉盘不如玻璃盘动听
前者执着于有
无之悲更甚
后者近无
仿佛凝固的水回归透明
乃欢欣

是破碎后的坠落？
如反向的礼花
盛宴后踏上归途的流星群
还是坠落后的破碎？
飞溅的弹片
插入脆弱的胸间

夜之镜，曾经照见
夜之眼，曾经瞧见
夜之耳，曾经听见
此刻俶尔不见——
谁能比上帝更有权柄
只为一声响就粉碎了明月？

2
一岁一碎

一岁一碎
时间并未东逝水
只是就地破碎
花开花又碎
碎月之悲，恰是
岁月之悲

今夜
除了我
还有谁在乎你的破碎？
夜夜
除了地球人
还有谁在乎你的完整？

永恒的内存卡被毁
支离的记忆再一次破碎
理想的寄托就此破灭
爱情的盟誓顿失见证

他们以为完好的必将破败
人类 自然
个体 群体 
自以为是的时代
概莫能外

目光如炬
月赖以悬浮的空虚
甚至不比火山石更空隙
另一轮月
依旧圆满于
深闭花岗石内部的夜空
照亮另一双谱写《月光奏鸣曲》的手
失聪之耳恢复清听
并将回忆起尘世的所有命名

而我自身的破碎——
缓慢的不易觉察的过程
在另一双醒着的眼里发生

街灯霓虹灯于无人处热烈交谈
静夜里也没有停止心跳的共鸣

3
最大的甘露

最大的甘露
金铜仙人也无力承接
又是谁的泪珠
从夜空的面颊滑跌？

长安月曾被浣女捣碎
长城月曾被瘦马嘶碎
关山月曾被征夫揉碎
沧海月曾被珠贝眨碎

李白失足水月
李贺身碎骏骨
欸乃山青时
羲和哀悼妹妹的尸骨
光茫的泪水滴破梦境

吴刚无暇做梦
耽于西绪福斯的苦役
无从顾及今夜的破碎
当末日来临
其将欣于毁灭
携手婵娟
奔赴另一轮自由的明月

4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镜子完好时只是一面，
打碎后繁衍出众多镜子，
并不会扭曲映现其中的形象。
碎片化时代的碎片
不值得动用完整的镜子。
碎月如化身千亿的镜片，
每片镜都是一位菩萨，
只用镜面示人，不用棱角伤人。

是否，我该为自己细碎的存在
向造物主致谢？
是否，阿尔忒弥斯
也要感谢创造她的古希腊？
而狄安娜，会再一次代表月亮
感谢有易名癖的罗马人？

昼夜合着醒与睡的节奏交替。
但有不甘于黑的夜，
于是诞生星月；
有不甘于无知的眠，
于是有梦中的一切。

有多少醒已先于你崩摧？
有多少梦和你一起破碎？

星星悲吟着黑暗的弥撒。
云的尸衣纷纷飘落，掠过
铁栅后绝望于渴望的眼睛。

香消玉殒的萨福。
金谷坠楼人。
都市花园的裸体女尸。
索德格朗的星星碎片。*

夜夜心碎的婵娟，
丘比特的利箭也不能挽回
后羿的爱情，
却成就了亘古的意淫，
有多少望月者垂涎于她的垂青。

谁的手能将碎片还原为整体？
甚至，楼兰公主的干尸
也远比这个时代完整。
一旦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这个时代不过是另一具骨骸。
没有灵魂舍不下的形骸。

5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尖叫的月光撼动午夜时光。

夜空中孤独的玫瑰，
赶在终极的凋零前破碎。
纷飞的亿万花瓣，
照亮万有和虚空。

以雪花之姿铺盖梦境，
在第五季里萌芽、绽放。
哦！四季之外的第五季，
何时才能取代大地的时序？

沙漠和坼裂的泥土被惊醒，
鞘翅目家族喁喁打探原委，
有脚没脚的蛇潜回逼仄的洞穴。
落水者争先被众鱼拾去装饰鳞片。
幸运者被绿野收留，
如萤持灯于荆榛，
如霜凝结于草尖——
待朝露闪熠最后的荣辉。
而那些闪逝地隙的机灵者，
加入地火的光明，
恰似落叶归根，于地下潜行，
势将以新芽之姿回到地表，
回到凌厉的高枝。

旷野的月遍寻不见。
神秘守夜人早已一步抢先，
雪藏了钻石般的碎屑，
惟余忧伤的阴影在黑暗中向隅。
不幸坠入城市者，
瞬间被街灯的饿犬吞噬，
又被飞奔而过的怪兽掳去。

并非一无所获。
纵使碎月迅捷如猫，
也难逃词语的猞猁。
驯服自远古的月亮，
丧失了自由的隐匿，
被词语玩弄于股掌之上，
时而光彩，时而凄迷——

6
为谁而明

为谁而明？
巫师的水晶球一朝破碎，
所有的秘密随之而去，
收摄的万象从此清零：
那些让你羞惭的苦难，
那些让你心悸的悲伤——

你暴露了黑暗的罪恶，
也掩饰过残暴的专政；
照亮了旷野中孤旅的归途，
也粉饰过虚假的天堂；
浪漫了柳下的缠绵，
也惨白过嫠妇的不眠。

因咯血而失声的雄鸡
再也不能呼唤黎明。
黑暗的乌鸦集体自焚，
献祭三足王者——
金乌将携着玉兔的记忆，
御晨风而临。

7
永夜之隐喻

永夜之隐喻
破碎的分明是我的脸
断线风筝的童年
被盗取的佛头 
被野蛮拆解的殿堂屋顶

或许——
此乃被黑暗囚禁之光明
化整为零的大逃亡之举

如何化零为整？
不仅仅是碎片化时代
在所有时代
个体都只是渴求整体的碎片
水滴与盐粒，谁更渴望大海？
碎也是一种相对的整
将自己拧成一股抛锚的绳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要笃守
碎片之碎与碎片之整

因此向每一粒微尘合十
——灯下不仅有蚊虫在飞
日光中不仅有蜂蝶翩跹，也有
浮游于晦明之间的微尘
问候其上的所有星系
和生命，以及某个似我这般
向每一粒微尘顶礼的人
同时抬望眼，向天外拱手
此刻也一定有人，正向
我所在的宇宙微尘合十礼敬
至小，至大，和我
睽隔的空白弥漫无边的忧伤
被无所不有的幸福填满

8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盛大而辉煌的死亡
蒙福的死亡，没有被我赶上
晨风将摇曳我——
迷失于半梦半醒的边际：
是该留恋去世的亲人？
还是与在世的亲人重聚？

目睹了破碎的眼是否还能合上？
用彻夜的醒安葬所有的逝去
蓝色星球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我摊开衾枕，有如秋风清理大地
如搜寻金龟子的儿童翻转顽石
我摸遍口袋，有如皇帝寻找玉玺
——只为觅获碎月的遗珍

每晚的月都是唯一
碎了就永远碎了
待新的冰轮再临——
掬饮流光
古水荡漾手心
九条细瀑泻出指缝

9
是谁放上——

是谁放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藏身反面的黑暗，
射出致命的子弹？
是谁吹出最后一口气，
让临界于圆满的气球爆炸？
真的圆满可得乎？
也许，那不过是艾略特笔下
荒原的一声叹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甚且，简化为一个词：碎！
唇齿点燃目光的引线，
“碎”于无声处发生，一如
聋者眼中纷飞的鞭炮红屑。
比心碎更无声。

当陨星燃尽自己，
石卒，乃碎。
膨胀需要高温，
冷月发动了热月政变，
谢幕后革命的余响，至今
在浩宇远去的大爆炸中回荡，
而碎片的存在寄望于大爆炸的永无终结……

黄金大饼曾经喂饱饥馑的心灵。
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岁月，又何曾
比碎月更完整？记忆的残片终将成尘。
我赶在遗忘前记下今夜的破碎，
毁灭者定会卷土重来，
新月替旧月立碑昊天，
碎月深埋岁月的荒冢，
褪尽词语的衣冠，
并无一片光芒在黑暗中黯然。

掘开时间的土层，
清理出月亮的尸体，
全尸，碎尸，不可胜计。
我在最浅的土层里遇见每一个自己，
谁正在替我赶制又一袭尸衣？

你们颂扬圆满，
我独赞美破碎，
歌咏每一碎片，
因残缺而在场。
尖锐的碎屑让生命嘹亮。
而死亡的歌声凄美。
生命与死亡平等，
不可厚此薄彼，
终将出离此生，
长久地与死相依为命。

10
觞咏之间

觞咏之间，
谁的酒杯翻倒？
满斟的琼浆泻空而下。
装点明窗的黄金花篮，
鲜花未凋时尽数飘洒。

当我亲见了存在的逝去，
继续目不转睛，
便看到那迅速补位的非存在，
并感受到微风的温柔气流，
如同初吻填满全身的毛孔。
碎月留下的空洞，
滴着黑血的伤口，
结痂后剥落，融入溶溶虚空。

我们都是广义的空行者，
共享地球这匹坐骑，
当众人沉眠，我独挺直腰身，
假装只是一个人，
在永恒之旅中坎坷前行——

悲情的夜晚
浓缩了所有的破碎，
一盏灯替所有的灯熄灭。

那些被云雨遮没的夜空，
那些我和万众一起沉眠的夜晚，
不知又发生了多少次破碎，
而这一切不过是末月的预演。
问题是：此番也许并非预演，
而是终极的破碎
在我的预言里提前完成。
当最后一个地球人灭尽，
唯有比月亮更久远的星辰可作见证。

晴夜也隐匿的月啊，
是否在某个山洞里
将自己修炼成仙丹，具足于圆满？
仿佛新出炉的骨灰，晶莹，
继而迅速暗淡，归还所有的光。
星星的舍利子在穹顶闪亮。

11
年老色衰的艺妓

年老色衰的艺妓
粉底纷纷扑地
至暗时刻
众星如明灭的余烬

当一碎身千亿
是一之悲？还是千亿之幸？
而千亿分之一，也势必上演
具体而微的破碎

亚伯拉罕之子——
阿伽门农之女——
所有的花朵都是献祭
《春之祭》令人惊悸的舞步和鼓吹*
月光被踏为齑粉
化为少女成就燔祭的牺牲

你只是卑微的一天体
借力以行，借光以明
然何物不假于外物？
比镜中影像更安静的折射
比回音更无穷的回味
近者亲，远者疏
当你探头窗棂，映照床前
仿佛至亲的问讯与眷顾

你是被黑暗彰显的光明
一只白皙酥润的乳房
而太阳，天空的另一只乳房
光明的乳汁喂养万物
黑暗的内核深藏其内

黑白的概念有时互换
夜空留白无际
星辰的墨渍被拭净
月似明珠，在孤独中
被托起，或被遗弃
黑而空 白而空
皆是无所不有的空空
皆是妙不可言的空空

12
天空巨大的赌盘

天空巨大的赌盘，
赌徒瞪着狂热的星星之眼，
月亮是谁的孤注一掷？
多少人，以天堂为赌注，
最后却下了地狱。

月是谁的碎银子？
似月者如恒河沙数。
更大圆满的妄想何时破灭？
不规则的月被时间之河打磨，
几近于圆。裸身的孩子
终日在河滩徒劳地搜寻正圆的卵石。

异象纷呈的夜晚，
明月与酒杯齐碎。
这正是但丁随维吉尔下地狱的时辰，
也是征夫思妇燃香拜月的时辰。
谁灭了唯一的明灯？——
那些暂短于尘世的灯算不上明灯。

宇宙之外的浩瀚，
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还是墙？其厚没有尽头——
自由的呼吸可得乎？
收不回的最后一口气显明：
窒息是一切的死因。
如何从密闭中突围？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抵达的遥迢，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洞穿的墙壁，
心灵在静默中完成。
心灵与外在的一切互为表里
和依托，一存俱存，一损俱损。
陌生的说话声于词语消失处响起——

13
小时不识月

“小时不识月”，
老大更陌生。
谁能看清月的本相？
谁能看清谁的本相？

蛾眉，悬弓，银钩，
皆是新月的诗意别称，
辅以弦月和凸月，
以及缺席的朔月，
除了满月，
所有的月相都只是假象。
眼见并不为实。
不仅仅是一个词，
满月实乃满月本身，
不曾为谁而缺失，
死于圆满的纯正果实。
苏子曰：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月啊，你不可见的部分
照耀着另一个世界；
此间的全然缺席
恰以圆满的姿态现身别处。

中秋的满圆让大海汹涌，
让女人漫溢。
桂子飘香，
月华的醇酒灌醉了整个夜晚。
林中影动，
伟大的牧神从沉睡中苏醒，
遥远的牧歌时代再度降临。

你和你闪亮的兄弟姐妹们
是我仰望夜空的全部理由，
也是我得以看清黑暗的凭依。
按说，你比我们更接近天堂，
却从不透露那里的任何信息。

你的坠落假我以亲近的良机，
碎片聊胜于望梅止渴。
今夜的月冰凉而微甘。
破碎同时提供了重组的契机，
若非我，也会有别人完成。
破碎的音符，在耳朵里重新排序。
破碎的爱情，被后来者翻新。
破碎的心灵，重归海面的宁静。

14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瞬间
溅起大群乌鸦，这些黑暗的碎片
不知是夜之固有？还是落月的化身？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后升起，
仿佛迷雾翻涌向前——

所有的梦想破灭时，
即无梦想破灭，破灭恰是
对立双方的梦想，邪恶的梦想
与美善的梦想同归于尽，
零和的博弈，
月是又一颗被吃掉的棋。

过去与现在已深刻地改变了对方。
月高瞻远瞩，放眼过去与未来，
破碎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
也包括未来。新的月轮联翩而来，
被改变的未来更加深刻地改变现在。

寂静黑暗里，
时间不安的喘息，
似乌龟几近于无的鼻息。
状如老龟驮碑的赑屃，
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背，
铭文的漫漶继之以石质的颓圮。

天上的王冠碎成地上的福音。
蚂蚁接力搬运璀璨，以便
给蚁后打造一顶簇新的金冠。
从地中海到远东，
月桂同名而异树，
月中的那一株更称其名，
新的桂冠献给每一位真正的诗人。
唯独唾弃俗世的王者。

有如繁霜堕夜空，
又似飘篷转焚风。
某些碎月进入丰腴的怀腹，
诞下非凡的生命；
某些潜入诗意的心胸，
催生神圣的词语。

看破不看破，
有目力之所不及，
未有意识之所不可穷通。
见来自看，
深情的对望持续到破碎的临界点——
碎打破合一，哀伤的分离
在夜之舞台上演，唯一的观众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15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胜过众多虚幻的完美
《月光奏鸣曲》的不朽乐章
无人追问每个音符的意义
任由节奏和旋律过耳穿心
用词语谱写的《碎月曲》
每个词都自成一体
被金针引领着刺绣万物
固有和衍生的意义结成线头的迷宫
无损表相的悦耳和炫目

就算月的本体完好无损
洒向万物的光也被万物裂分
光的破碎无损于璀璨和纯净
谁与共？这一场月光的拼图游戏——

若非骄傲的人类僭越了神位，
若非想象的空间被科学压缩，
某些碎月已然瞬间复活，
并跃居众神的行列。

梦扶摇直上，
绕月成晕。
永恒的指环，
首尾相衔的自噬蛇 ，
方死方生。
尘世的风不会断吹——

绚丽的破碎昭示一出戏的剧终。
唯有舞台永恒。
每个存在迟早都会粉墨登场。
光明如月者死而无憾，
并复活于传灯者擎举的语言，
长燃词的烈焰——

16
月碎前所见异象之补记

彼时我披衣庭院，
不是深深深几许的私家庭院，
而是敞阔的公共场所，
因众人的沉眠而专属于我。
睡也是一扇门。
我站在双重的门外。
蝙蝠自遥远的山寺飞来，
四周并无蚊虫出没，
翼膜的锋利刀片细细切割梦境，
又携手环舞，
在我头顶旋转成黑暗的荆冠。
超声波里响起急促的号令，
小飞兽们鱼贯而起，逆光疾行，
箭也似的消失在满月的靶心……

（全曲终）





















































碎月曲

◎飞飞

月满千山梦满床
                ——自题

1
月碎了

月碎了——
曾经的圆满
从高天摔下
漫山的疼
遍野的伤

午夜惊魂
只有我听见
破碎的音响
今夜无人醒来
还是换了人间？
最机警的狗犹自沉眠

梦有自己的声色
梦有自己的词语
是否同一支笔
记录下曾经的圆亏
和今夜的破碎？

若论碎响
白玉盘不如玻璃盘动听
前者执着于有
无之悲更甚
后者近无
仿佛凝固的水回归透明
乃欢欣

是破碎后的坠落？
如反向的礼花
盛宴后踏上归途的流星群
还是坠落后的破碎？
飞溅的弹片
插入脆弱的胸间

夜之镜，曾经照见
夜之眼，曾经瞧见
夜之耳，曾经听见
此刻俶尔不见——
谁能比上帝更有权柄
只为一声响就粉碎了明月？

2
一岁一碎

一岁一碎
时间并未东逝水
只是就地破碎
花开花又碎
碎月之悲，恰是
岁月之悲

今夜
除了我
还有谁在乎你的破碎？
夜夜
除了地球人
还有谁在乎你的完整？

永恒的内存卡被毁
支离的记忆再一次破碎
理想的寄托就此破灭
爱情的盟誓顿失见证

他们以为完好的必将破败
人类 自然
个体 群体 
自以为是的时代
概莫能外

目光如炬
月赖以悬浮的空虚
甚至不比火山石更空隙
另一轮月
依旧圆满于
深闭花岗石内部的夜空
照亮另一双谱写《月光奏鸣曲》的手
失聪之耳恢复清听
并将回忆起尘世的所有命名

而我自身的破碎——
缓慢的不易觉察的过程
在另一双醒着的眼里发生

街灯霓虹灯于无人处热烈交谈
静夜里也没有停止心跳的共鸣

3
最大的甘露

最大的甘露
金铜仙人也无力承接
又是谁的泪珠
从夜空的面颊滑跌？

长安月曾被浣女捣碎
长城月曾被瘦马嘶碎
关山月曾被征夫揉碎
沧海月曾被珠贝眨碎

李白失足水月
李贺身碎骏骨
欸乃山青时
羲和哀悼妹妹的尸骨
光茫的泪水滴破梦境

吴刚无暇做梦
耽于西绪福斯的苦役
无从顾及今夜的破碎
当末日来临
其将欣于毁灭
携手婵娟
奔赴另一轮自由的明月

4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镜子完好时只是一面，
打碎后繁衍出众多镜子，
并不会扭曲映现其中的形象。
碎片化时代的碎片
不值得动用完整的镜子。
碎月如化身千亿的镜片，
每片镜都是一位菩萨，
只用镜面示人，不用棱角伤人。

是否，我该为自己细碎的存在
向造物主致谢？
是否，阿尔忒弥斯
也要感谢创造她的古希腊？
而狄安娜，会再一次代表月亮
感谢有易名癖的罗马人？

昼夜合着醒与睡的节奏交替。
但有不甘于黑的夜，
于是诞生星月；
有不甘于无知的眠，
于是有梦中的一切。

有多少醒已先于你崩摧？
有多少梦和你一起破碎？

星星悲吟着黑暗的弥撒。
云的尸衣纷纷飘落，掠过
铁栅后绝望于渴望的眼睛。

香消玉殒的萨福。
金谷坠楼人。
都市花园的裸体女尸。
索德格朗的星星碎片。*

夜夜心碎的婵娟，
丘比特的利箭也不能挽回
后羿的爱情，
却成就了亘古的意淫，
有多少望月者垂涎于她的垂青。

谁的手能将碎片还原为整体？
甚至，楼兰公主的干尸
也远比这个时代完整。
一旦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这个时代不过是另一具骨骸。
没有灵魂舍不下的形骸。

5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尖叫的月光撼动午夜时光。

夜空中孤独的玫瑰，
赶在终极的凋零前破碎。
纷飞的亿万花瓣，
照亮万有和虚空。

以雪花之姿铺盖梦境，
在第五季里萌芽、绽放。
哦！四季之外的第五季，
何时才能取代大地的时序？

沙漠和坼裂的泥土被惊醒，
鞘翅目家族喁喁打探原委，
有脚没脚的蛇潜回逼仄的洞穴。
落水者争先被众鱼拾去装饰鳞片。
幸运者被绿野收留，
如萤持灯于荆榛，
如霜凝结于草尖——
待朝露闪熠最后的荣辉。
而那些闪逝地隙的机灵者，
加入地火的光明，
恰似落叶归根，于地下潜行，
势将以新芽之姿回到地表，
回到凌厉的高枝。

旷野的月遍寻不见。
神秘守夜人早已一步抢先，
雪藏了钻石般的碎屑，
惟余忧伤的阴影在黑暗中向隅。
不幸坠入城市者，
瞬间被街灯的饿犬吞噬，
又被飞奔而过的怪兽掳去。

并非一无所获。
纵使碎月迅捷如猫，
也难逃词语的猞猁。
驯服自远古的月亮，
丧失了自由的隐匿，
被词语玩弄于股掌之上，
时而光彩，时而凄迷——

6
为谁而明

为谁而明？
巫师的水晶球一朝破碎，
所有的秘密随之而去，
收摄的万象从此清零：
那些让你羞惭的苦难，
那些让你心悸的悲伤——

你暴露了黑暗的罪恶，
也掩饰过残暴的专政；
照亮了旷野中孤旅的归途，
也粉饰过虚假的天堂；
浪漫了柳下的缠绵，
也惨白过嫠妇的不眠。

因咯血而失声的雄鸡
再也不能呼唤黎明。
黑暗的乌鸦集体自焚，
献祭三足王者——
金乌将携着玉兔的记忆，
御晨风而临。

7
永夜之隐喻

永夜之隐喻
破碎的分明是我的脸
断线风筝的童年
被盗取的佛头 
被野蛮拆解的殿堂屋顶

或许——
此乃被黑暗囚禁之光明
化整为零的大逃亡之举

如何化零为整？
不仅仅是碎片化时代
在所有时代
个体都只是渴求整体的碎片
水滴与盐粒，谁更渴望大海？
碎也是一种相对的整
将自己拧成一股抛锚的绳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要笃守
碎片之碎与碎片之整

因此向每一粒微尘合十
——灯下不仅有蚊虫在飞
日光中不仅有蜂蝶翩跹，也有
浮游于晦明之间的微尘
问候其上的所有星系
和生命，以及某个似我这般
向每一粒微尘顶礼的人
同时抬望眼，向天外拱手
此刻也一定有人，正向
我所在的宇宙微尘合十礼敬
至小，至大，和我
睽隔的空白弥漫无边的忧伤
被无所不有的幸福填满

8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盛大而辉煌的死亡
蒙福的死亡，没有被我赶上
晨风将摇曳我——
迷失于半梦半醒的边际：
是该留恋去世的亲人？
还是与在世的亲人重聚？

目睹了破碎的眼是否还能合上？
用彻夜的醒安葬所有的逝去
蓝色星球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我摊开衾枕，有如秋风清理大地
如搜寻金龟子的儿童翻转顽石
我摸遍口袋，有如皇帝寻找玉玺
——只为觅获碎月的遗珍

每晚的月都是唯一
碎了就永远碎了
待新的冰轮再临——
掬饮流光
古水荡漾手心
九条细瀑泻出指缝

9
是谁放上——

是谁放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藏身反面的黑暗，
射出致命的子弹？
是谁吹出最后一口气，
让临界于圆满的气球爆炸？
真的圆满可得乎？
也许，那不过是艾略特笔下
荒原的一声叹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甚且，简化为一个词：碎！
唇齿点燃目光的引线，
“碎”于无声处发生，一如
聋者眼中纷飞的鞭炮红屑。
比心碎更无声。

当陨星燃尽自己，
石卒，乃碎。
膨胀需要高温，
冷月发动了热月政变，
谢幕后革命的余响，至今
在浩宇远去的大爆炸中回荡，
而碎片的存在寄望于大爆炸的永无终结……

黄金大饼曾经喂饱饥馑的心灵。
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岁月，又何曾
比碎月更完整？记忆的残片终将成尘。
我赶在遗忘前记下今夜的破碎，
毁灭者定会卷土重来，
新月替旧月立碑昊天，
碎月深埋岁月的荒冢，
褪尽词语的衣冠，
并无一片光芒在黑暗中黯然。

掘开时间的土层，
清理出月亮的尸体，
全尸，碎尸，不可胜计。
我在最浅的土层里遇见每一个自己，
谁正在替我赶制又一袭尸衣？

你们颂扬圆满，
我独赞美破碎，
歌咏每一碎片，
因残缺而在场。
尖锐的碎屑让生命嘹亮。
而死亡的歌声凄美。
生命与死亡平等，
不可厚此薄彼，
终将出离此生，
长久地与死相依为命。

10
觞咏之间

觞咏之间，
谁的酒杯翻倒？
满斟的琼浆泻空而下。
装点明窗的黄金花篮，
鲜花未凋时尽数飘洒。

当我亲见了存在的逝去，
继续目不转睛，
便看到那迅速补位的非存在，
并感受到微风的温柔气流，
如同初吻填满全身的毛孔。
碎月留下的空洞，
滴着黑血的伤口，
结痂后剥落，融入溶溶虚空。

我们都是广义的空行者，
共享地球这匹坐骑，
当众人沉眠，我独挺直腰身，
假装只是一个人，
在永恒之旅中坎坷前行——

悲情的夜晚
浓缩了所有的破碎，
一盏灯替所有的灯熄灭。

那些被云雨遮没的夜空，
那些我和万众一起沉眠的夜晚，
不知又发生了多少次破碎，
而这一切不过是末月的预演。
问题是：此番也许并非预演，
而是终极的破碎
在我的预言里提前完成。
当最后一个地球人灭尽，
唯有比月亮更久远的星辰可作见证。

晴夜也隐匿的月啊，
是否在某个山洞里
将自己修炼成仙丹，具足于圆满？
仿佛新出炉的骨灰，晶莹，
继而迅速暗淡，归还所有的光。
星星的舍利子在穹顶闪亮。

11
年老色衰的艺妓

年老色衰的艺妓
粉底纷纷扑地
至暗时刻
众星如明灭的余烬

当一碎身千亿
是一之悲？还是千亿之幸？
而千亿分之一，也势必上演
具体而微的破碎

亚伯拉罕之子——
阿伽门农之女——
所有的花朵都是献祭
《春之祭》令人惊悸的舞步和鼓吹*
月光被踏为齑粉
化为少女成就燔祭的牺牲

你只是卑微的一天体
借力以行，借光以明
然何物不假于外物？
比镜中影像更安静的折射
比回音更无穷的回味
近者亲，远者疏
当你探头窗棂，映照床前
仿佛至亲的问讯与眷顾

你是被黑暗彰显的光明
一只白皙酥润的乳房
而太阳，天空的另一只乳房
光明的乳汁喂养万物
黑暗的内核深藏其内

黑白的概念有时互换
夜空留白无际
星辰的墨渍被拭净
月似明珠，在孤独中
被托起，或被遗弃
黑而空 白而空
皆是无所不有的空空
皆是妙不可言的空空

12
天空巨大的赌盘

天空巨大的赌盘，
赌徒瞪着狂热的星星之眼，
月亮是谁的孤注一掷？
多少人，以天堂为赌注，
最后却下了地狱。

月是谁的碎银子？
似月者如恒河沙数。
更大圆满的妄想何时破灭？
不规则的月被时间之河打磨，
几近于圆。裸身的孩子
终日在河滩徒劳地搜寻正圆的卵石。

异象纷呈的夜晚，
明月与酒杯齐碎。
这正是但丁随维吉尔下地狱的时辰，
也是征夫思妇燃香拜月的时辰。
谁灭了唯一的明灯？——
那些暂短于尘世的灯算不上明灯。

宇宙之外的浩瀚，
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还是墙？其厚没有尽头——
自由的呼吸可得乎？
收不回的最后一口气显明：
窒息是一切的死因。
如何从密闭中突围？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抵达的遥迢，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洞穿的墙壁，
心灵在静默中完成。
心灵与外在的一切互为表里
和依托，一存俱存，一损俱损。
陌生的说话声于词语消失处响起——

13
小时不识月

“小时不识月”，
老大更陌生。
谁能看清月的本相？
谁能看清谁的本相？

蛾眉，悬弓，银钩，
皆是新月的诗意别称，
辅以弦月和凸月，
以及缺席的朔月，
除了满月，
所有的月相都只是假象。
眼见并不为实。
不仅仅是一个词，
满月实乃满月本身，
不曾为谁而缺失，
死于圆满的纯正果实。
苏子曰：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月啊，你不可见的部分
照耀着另一个世界；
此间的全然缺席
恰以圆满的姿态现身别处。

中秋的满圆让大海汹涌，
让女人漫溢。
桂子飘香，
月华的醇酒灌醉了整个夜晚。
林中影动，
伟大的牧神从沉睡中苏醒，
遥远的牧歌时代再度降临。

你和你闪亮的兄弟姐妹们
是我仰望夜空的全部理由，
也是我得以看清黑暗的凭依。
按说，你比我们更接近天堂，
却从不透露那里的任何信息。

你的坠落假我以亲近的良机，
碎片聊胜于望梅止渴。
今夜的月冰凉而微甘。
破碎同时提供了重组的契机，
若非我，也会有别人完成。
破碎的音符，在耳朵里重新排序。
破碎的爱情，被后来者翻新。
破碎的心灵，重归海面的宁静。

14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瞬间
溅起大群乌鸦，这些黑暗的碎片
不知是夜之固有？还是落月的化身？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后升起，
仿佛迷雾翻涌向前——

所有的梦想破灭时，
即无梦想破灭，破灭恰是
对立双方的梦想，邪恶的梦想
与美善的梦想同归于尽，
零和的博弈，
月是又一颗被吃掉的棋。

过去与现在已深刻地改变了对方。
月高瞻远瞩，放眼过去与未来，
破碎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
也包括未来。新的月轮联翩而来，
被改变的未来更加深刻地改变现在。

寂静黑暗里，
时间不安的喘息，
似乌龟几近于无的鼻息。
状如老龟驮碑的赑屃，
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背，
铭文的漫漶继之以石质的颓圮。

天上的王冠碎成地上的福音。
蚂蚁接力搬运璀璨，以便
给蚁后打造一顶簇新的金冠。
从地中海到远东，
月桂同名而异树，
月中的那一株更称其名，
新的桂冠献给每一位真正的诗人。
唯独唾弃俗世的王者。

有如繁霜堕夜空，
又似飘篷转焚风。
某些碎月进入丰腴的怀腹，
诞下非凡的生命；
某些潜入诗意的心胸，
催生神圣的词语。

看破不看破，
有目力之所不及，
未有意识之所不可穷通。
见来自看，
深情的对望持续到破碎的临界点——
碎打破合一，哀伤的分离
在夜之舞台上演，唯一的观众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15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胜过众多虚幻的完美
《月光奏鸣曲》的不朽乐章
无人追问每个音符的意义
任由节奏和旋律过耳穿心
用词语谱写的《碎月曲》
每个词都自成一体
被金针引领着刺绣万物
固有和衍生的意义结成线头的迷宫
无损表相的悦耳和炫目

就算月的本体完好无损
洒向万物的光也被万物裂分
光的破碎无损于璀璨和纯净
谁与共？这一场月光的拼图游戏——

若非骄傲的人类僭越了神位，
若非想象的空间被科学压缩，
某些碎月已然瞬间复活，
并跃居众神的行列。

梦扶摇直上，
绕月成晕。
永恒的指环，
首尾相衔的自噬蛇 ，
方死方生。
尘世的风不会断吹——

绚丽的破碎昭示一出戏的剧终。
唯有舞台永恒。
每个存在迟早都会粉墨登场。
光明如月者死而无憾，
并复活于传灯者擎举的语言，
长燃词的烈焰——

16
月碎前所见异象之补记

彼时我披衣庭院，
不是深深深几许的私家庭院，
而是敞阔的公共场所，
因众人的沉眠而专属于我。
睡也是一扇门。
我站在双重的门外。
蝙蝠自遥远的山寺飞来，
四周并无蚊虫出没，
翼膜的锋利刀片细细切割梦境，
又携手环舞，
在我头顶旋转成黑暗的荆冠。
超声波里响起急促的号令，
小飞兽们鱼贯而起，逆光疾行，
箭也似的消失在满月的靶心……

（全曲终）

























































































1
月碎了

月碎了——
曾经的圆满
从高天摔下
漫山的疼
遍野的伤

午夜惊魂
只有我听见
破碎的音响
今夜无人醒来
还是换了人间？
最机警的狗犹自沉眠

梦有自己的声色
梦有自己的词语
是否同一支笔
记录下曾经的圆亏
和今夜的破碎？

若论碎响
白玉盘不如玻璃盘动听
前者执着于有
无之悲更甚
后者近无
仿佛凝固的水回归透明
乃欢欣

是破碎后的坠落？
如反向的礼花
盛宴后踏上归途的流星群
还是坠落后的破碎？
飞溅的弹片
插入脆弱的胸间

夜之镜，曾经照见
夜之眼，曾经瞧见
夜之耳，曾经听见
此刻俶尔不见——
谁能比上帝更有权柄
只为一声响就粉碎了明月？

2
一岁一碎

一岁一碎
时间并未东逝水
只是就地破碎
花开花又碎
碎月之悲，恰是
岁月之悲

今夜
除了我
还有谁在乎你的破碎？
夜夜
除了地球人
还有谁在乎你的完整？

永恒的内存卡被毁
支离的记忆再一次破碎
理想的寄托就此破灭
爱情的盟誓顿失见证

他们以为完好的必将破败
人类 自然
个体 群体 
自以为是的时代
概莫能外

目光如炬
月赖以悬浮的空虚
甚至不比火山石更空隙
另一轮月
依旧圆满于
深闭花岗石内部的夜空
照亮另一双谱写《月光奏鸣曲》的手
失聪之耳恢复清听
并将回忆起尘世的所有命名

而我自身的破碎——
缓慢的不易觉察的过程
在另一双醒着的眼里发生

街灯霓虹灯于无人处热烈交谈
静夜里也没有停止心跳的共鸣

3
最大的甘露

最大的甘露
金铜仙人也无力承接
又是谁的泪珠
从夜空的面颊滑跌？

长安月曾被浣女捣碎
长城月曾被瘦马嘶碎
关山月曾被征夫揉碎
沧海月曾被珠贝眨碎

李白失足水月
李贺身碎骏骨
欸乃山青时
羲和哀悼妹妹的尸骨
光茫的泪水滴破梦境

吴刚无暇做梦
耽于西绪福斯的苦役
无从顾及今夜的破碎
当末日来临
其将欣于毁灭
携手婵娟
奔赴另一轮自由的明月

4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镜子完好时只是一面，
打碎后繁衍出众多镜子，
并不会扭曲映现其中的形象。
碎片化时代的碎片
不值得动用完整的镜子。
碎月如化身千亿的镜片，
每片镜都是一位菩萨，
只用镜面示人，不用棱角伤人。

是否，我该为自己细碎的存在
向造物主致谢？
是否，阿尔忒弥斯
也要感谢创造她的古希腊？
而狄安娜，会再一次代表月亮
感谢有易名癖的罗马人？

昼夜合着醒与睡的节奏交替。
但有不甘于黑的夜，
于是诞生星月；
有不甘于无知的眠，
于是有梦中的一切。

有多少醒已先于你崩摧？
有多少梦和你一起破碎？

星星悲吟着黑暗的弥撒。
云的尸衣纷纷飘落，掠过
铁栅后绝望于渴望的眼睛。

香消玉殒的萨福。
金谷坠楼人。
都市花园的裸体女尸。
索德格朗的星星碎片。*

夜夜心碎的婵娟，
丘比特的利箭也不能挽回
后羿的爱情，
却成就了亘古的意淫，
有多少望月者垂涎于她的垂青。

谁的手能将碎片还原为整体？
甚至，楼兰公主的干尸
也远比这个时代完整。
一旦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这个时代不过是另一具骨骸。
没有灵魂舍不下的形骸。

5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尖叫的月光撼动午夜时光。

夜空中孤独的玫瑰，
赶在终极的凋零前破碎。
纷飞的亿万花瓣，
照亮万有和虚空。

以雪花之姿铺盖梦境，
在第五季里萌芽、绽放。
哦！四季之外的第五季，
何时才能取代大地的时序？

沙漠和坼裂的泥土被惊醒，
鞘翅目家族喁喁打探原委，
有脚没脚的蛇潜回逼仄的洞穴。
落水者争先被众鱼拾去装饰鳞片。
幸运者被绿野收留，
如萤持灯于荆榛，
如霜凝结于草尖——
待朝露闪熠最后的荣辉。
而那些闪逝地隙的机灵者，
加入地火的光明，
恰似落叶归根，于地下潜行，
势将以新芽之姿回到地表，
回到凌厉的高枝。

旷野的月遍寻不见。
神秘守夜人早已一步抢先，
雪藏了钻石般的碎屑，
惟余忧伤的阴影在黑暗中向隅。
不幸坠入城市者，
瞬间被街灯的饿犬吞噬，
又被飞奔而过的怪兽掳去。

并非一无所获。
纵使碎月迅捷如猫，
也难逃词语的猞猁。
驯服自远古的月亮，
丧失了自由的隐匿，
被词语玩弄于股掌之上，
时而光彩，时而凄迷——

6
为谁而明

为谁而明？
巫师的水晶球一朝破碎，
所有的秘密随之而去，
收摄的万象从此清零：
那些让你羞惭的苦难，
那些让你心悸的悲伤——

你暴露了黑暗的罪恶，
也掩饰过残暴的专政；
照亮了旷野中孤旅的归途，
也粉饰过虚假的天堂；
浪漫了柳下的缠绵，
也惨白过嫠妇的不眠。

因咯血而失声的雄鸡
再也不能呼唤黎明。
黑暗的乌鸦集体自焚，
献祭三足王者——
金乌将携着玉兔的记忆，
御晨风而临。

7
永夜之隐喻

永夜之隐喻
破碎的分明是我的脸
断线风筝的童年
被盗取的佛头 
被野蛮拆解的殿堂屋顶

或许——
此乃被黑暗囚禁之光明
化整为零的大逃亡之举

如何化零为整？
不仅仅是碎片化时代
在所有时代
个体都只是渴求整体的碎片
水滴与盐粒，谁更渴望大海？
碎也是一种相对的整
将自己拧成一股抛锚的绳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要笃守
碎片之碎与碎片之整

因此向每一粒微尘合十
——灯下不仅有蚊虫在飞
日光中不仅有蜂蝶翩跹，也有
浮游于晦明之间的微尘
问候其上的所有星系
和生命，以及某个似我这般
向每一粒微尘顶礼的人
同时抬望眼，向天外拱手
此刻也一定有人，正向
我所在的宇宙微尘合十礼敬
至小，至大，和我
睽隔的空白弥漫无边的忧伤
被无所不有的幸福填满

8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盛大而辉煌的死亡
蒙福的死亡，没有被我赶上
晨风将摇曳我——
迷失于半梦半醒的边际：
是该留恋去世的亲人？
还是与在世的亲人重聚？

目睹了破碎的眼是否还能合上？
用彻夜的醒安葬所有的逝去
蓝色星球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我摊开衾枕，有如秋风清理大地
如搜寻金龟子的儿童翻转顽石
我摸遍口袋，有如皇帝寻找玉玺
——只为觅获碎月的遗珍

每晚的月都是唯一
碎了就永远碎了
待新的冰轮再临——
掬饮流光
古水荡漾手心
九条细瀑泻出指缝

9
是谁放上——

是谁放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藏身反面的黑暗，
射出致命的子弹？
是谁吹出最后一口气，
让临界于圆满的气球爆炸？
真的圆满可得乎？
也许，那不过是艾略特笔下
荒原的一声叹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甚且，简化为一个词：碎！
唇齿点燃目光的引线，
“碎”于无声处发生，一如
聋者眼中纷飞的鞭炮红屑。
比心碎更无声。

当陨星燃尽自己，
石卒，乃碎。
膨胀需要高温，
冷月发动了热月政变，
谢幕后革命的余响，至今
在浩宇远去的大爆炸中回荡，
而碎片的存在寄望于大爆炸的永无终结……

黄金大饼曾经喂饱饥馑的心灵。
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岁月，又何曾
比碎月更完整？记忆的残片终将成尘。
我赶在遗忘前记下今夜的破碎，
毁灭者定会卷土重来，
新月替旧月立碑昊天，
碎月深埋岁月的荒冢，
褪尽词语的衣冠，
并无一片光芒在黑暗中黯然。

掘开时间的土层，
清理出月亮的尸体，
全尸，碎尸，不可胜计。
我在最浅的土层里遇见每一个自己，
谁正在替我赶制又一袭尸衣？

你们颂扬圆满，
我独赞美破碎，
歌咏每一碎片，
因残缺而在场。
尖锐的碎屑让生命嘹亮。
而死亡的歌声凄美。
生命与死亡平等，
不可厚此薄彼，
终将出离此生，
长久地与死相依为命。

10
觞咏之间

觞咏之间，
谁的酒杯翻倒？
满斟的琼浆泻空而下。
装点明窗的黄金花篮，
鲜花未凋时尽数飘洒。

当我亲见了存在的逝去，
继续目不转睛，
便看到那迅速补位的非存在，
并感受到微风的温柔气流，
如同初吻填满全身的毛孔。
碎月留下的空洞，
滴着黑血的伤口，
结痂后剥落，融入溶溶虚空。

我们都是广义的空行者，
共享地球这匹坐骑，
当众人沉眠，我独挺直腰身，
假装只是一个人，
在永恒之旅中坎坷前行——

悲情的夜晚
浓缩了所有的破碎，
一盏灯替所有的灯熄灭。

那些被云雨遮没的夜空，
那些我和万众一起沉眠的夜晚，
不知又发生了多少次破碎，
而这一切不过是末月的预演。
问题是：此番也许并非预演，
而是终极的破碎
在我的预言里提前完成。
当最后一个地球人灭尽，
唯有比月亮更久远的星辰可作见证。

晴夜也隐匿的月啊，
是否在某个山洞里
将自己修炼成仙丹，具足于圆满？
仿佛新出炉的骨灰，晶莹，
继而迅速暗淡，归还所有的光。
星星的舍利子在穹顶闪亮。

11
年老色衰的艺妓

年老色衰的艺妓
粉底纷纷扑地
至暗时刻
众星如明灭的余烬

当一碎身千亿
是一之悲？还是千亿之幸？
而千亿分之一，也势必上演
具体而微的破碎

亚伯拉罕之子——
阿伽门农之女——
所有的花朵都是献祭
《春之祭》令人惊悸的舞步和鼓吹*
月光被踏为齑粉
化为少女成就燔祭的牺牲

你只是卑微的一天体
借力以行，借光以明
然何物不假于外物？
比镜中影像更安静的折射
比回音更无穷的回味
近者亲，远者疏
当你探头窗棂，映照床前
仿佛至亲的问讯与眷顾

你是被黑暗彰显的光明
一只白皙酥润的乳房
而太阳，天空的另一只乳房
光明的乳汁喂养万物
黑暗的内核深藏其内

黑白的概念有时互换
夜空留白无际
星辰的墨渍被拭净
月似明珠，在孤独中
被托起，或被遗弃
黑而空 白而空
皆是无所不有的空空
皆是妙不可言的空空

12
天空巨大的赌盘

天空巨大的赌盘，
赌徒瞪着狂热的星星之眼，
月亮是谁的孤注一掷？
多少人，以天堂为赌注，
最后却下了地狱。

月是谁的碎银子？
似月者如恒河沙数。
更大圆满的妄想何时破灭？
不规则的月被时间之河打磨，
几近于圆。裸身的孩子
终日在河滩徒劳地搜寻正圆的卵石。

异象纷呈的夜晚，
明月与酒杯齐碎。
这正是但丁随维吉尔下地狱的时辰，
也是征夫思妇燃香拜月的时辰。
谁灭了唯一的明灯？——
那些暂短于尘世的灯算不上明灯。

宇宙之外的浩瀚，
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还是墙？其厚没有尽头——
自由的呼吸可得乎？
收不回的最后一口气显明：
窒息是一切的死因。
如何从密闭中突围？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抵达的遥迢，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洞穿的墙壁，
心灵在静默中完成。
心灵与外在的一切互为表里
和依托，一存俱存，一损俱损。
陌生的说话声于词语消失处响起——

13
小时不识月

“小时不识月”，
老大更陌生。
谁能看清月的本相？
谁能看清谁的本相？

蛾眉，悬弓，银钩，
皆是新月的诗意别称，
辅以弦月和凸月，
以及缺席的朔月，
除了满月，
所有的月相都只是假象。
眼见并不为实。
不仅仅是一个词，
满月实乃满月本身，
不曾为谁而缺失，
死于圆满的纯正果实。
苏子曰：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月啊，你不可见的部分
照耀着另一个世界；
此间的全然缺席
恰以圆满的姿态现身别处。

中秋的满圆让大海汹涌，
让女人漫溢。
桂子飘香，
月华的醇酒灌醉了整个夜晚。
林中影动，
伟大的牧神从沉睡中苏醒，
遥远的牧歌时代再度降临。

你和你闪亮的兄弟姐妹们
是我仰望夜空的全部理由，
也是我得以看清黑暗的凭依。
按说，你比我们更接近天堂，
却从不透露那里的任何信息。

你的坠落假我以亲近的良机，
碎片聊胜于望梅止渴。
今夜的月冰凉而微甘。
破碎同时提供了重组的契机，
若非我，也会有别人完成。
破碎的音符，在耳朵里重新排序。
破碎的爱情，被后来者翻新。
破碎的心灵，重归海面的宁静。

14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瞬间
溅起大群乌鸦，这些黑暗的碎片
不知是夜之固有？还是落月的化身？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后升起，
仿佛迷雾翻涌向前——

所有的梦想破灭时，
即无梦想破灭，破灭恰是
对立双方的梦想，邪恶的梦想
与美善的梦想同归于尽，
零和的博弈，
月是又一颗被吃掉的棋。

过去与现在已深刻地改变了对方。
月高瞻远瞩，放眼过去与未来，
破碎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
也包括未来。新的月轮联翩而来，
被改变的未来更加深刻地改变现在。

寂静黑暗里，
时间不安的喘息，
似乌龟几近于无的鼻息。
状如老龟驮碑的赑屃，
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背，
铭文的漫漶继之以石质的颓圮。

天上的王冠碎成地上的福音。
蚂蚁接力搬运璀璨，以便
给蚁后打造一顶簇新的金冠。
从地中海到远东，
月桂同名而异树，
月中的那一株更称其名，
新的桂冠献给每一位真正的诗人。
唯独唾弃俗世的王者。

有如繁霜堕夜空，
又似飘篷转焚风。
某些碎月进入丰腴的怀腹，
诞下非凡的生命；
某些潜入诗意的心胸，
催生神圣的词语。

看破不看破，
有目力之所不及，
未有意识之所不可穷通。
见来自看，
深情的对望持续到破碎的临界点——
碎打破合一，哀伤的分离
在夜之舞台上演，唯一的观众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15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胜过众多虚幻的完美
《月光奏鸣曲》的不朽乐章
无人追问每个音符的意义
任由节奏和旋律过耳穿心
用词语谱写的《碎月曲》
每个词都自成一体
被金针引领着刺绣万物
固有和衍生的意义结成线头的迷宫
无损表相的悦耳和炫目

就算月的本体完好无损
洒向万物的光也被万物裂分
光的破碎无损于璀璨和纯净
谁与共？这一场月光的拼图游戏——

若非骄傲的人类僭越了神位，
若非想象的空间被科学压缩，
某些碎月已然瞬间复活，
并跃居众神的行列。

梦扶摇直上，
绕月成晕。
永恒的指环，
首尾相衔的自噬蛇 ，
方死方生。
尘世的风不会断吹——

绚丽的破碎昭示一出戏的剧终。
唯有舞台永恒。
每个存在迟早都会粉墨登场。
光明如月者死而无憾，
并复活于传灯者擎举的语言，
长燃词的烈焰——

16
月碎前所见异象之补记

彼时我披衣庭院，
不是深深深几许的私家庭院，
而是敞阔的公共场所，
因众人的沉眠而专属于我。
睡也是一扇门。
我站在双重的门外。
蝙蝠自遥远的山寺飞来，
四周并无蚊虫出没，
翼膜的锋利刀片细细切割梦境，
又携手环舞，
在我头顶旋转成黑暗的荆冠。
超声波里响起急促的号令，
小飞兽们鱼贯而起，逆光疾行，
箭也似的消失在满月的靶心……

（全曲终）












































































1
月碎了

月碎了——
曾经的圆满
从高天摔下
漫山的疼
遍野的伤

午夜惊魂
只有我听见
破碎的音响
今夜无人醒来
还是换了人间？
最机警的狗犹自沉眠

梦有自己的声色
梦有自己的词语
是否同一支笔
记录下曾经的圆亏
和今夜的破碎？

若论碎响
白玉盘不如玻璃盘动听
前者执着于有
无之悲更甚
后者近无
仿佛凝固的水回归透明
乃欢欣

是破碎后的坠落？
如反向的礼花
盛宴后踏上归途的流星群
还是坠落后的破碎？
飞溅的弹片
插入脆弱的胸间

夜之镜，曾经照见
夜之眼，曾经瞧见
夜之耳，曾经听见
此刻俶尔不见——
谁能比上帝更有权柄
只为一声响就粉碎了明月？

2
一岁一碎

一岁一碎
时间并未东逝水
只是就地破碎
花开花又碎
碎月之悲，恰是
岁月之悲

今夜
除了我
还有谁在乎你的破碎？
夜夜
除了地球人
还有谁在乎你的完整？

永恒的内存卡被毁
支离的记忆再一次破碎
理想的寄托就此破灭
爱情的盟誓顿失见证

他们以为完好的必将破败
人类 自然
个体 群体 
自以为是的时代
概莫能外

目光如炬
月赖以悬浮的空虚
甚至不比火山石更空隙
另一轮月
依旧圆满于
深闭花岗石内部的夜空
照亮另一双谱写《月光奏鸣曲》的手
失聪之耳恢复清听
并将回忆起尘世的所有命名

而我自身的破碎——
缓慢的不易觉察的过程
在另一双醒着的眼里发生

街灯霓虹灯于无人处热烈交谈
静夜里也没有停止心跳的共鸣

3
最大的甘露

最大的甘露
金铜仙人也无力承接
又是谁的泪珠
从夜空的面颊滑跌？

长安月曾被浣女捣碎
长城月曾被瘦马嘶碎
关山月曾被征夫揉碎
沧海月曾被珠贝眨碎

李白失足水月
李贺身碎骏骨
欸乃山青时
羲和哀悼妹妹的尸骨
光茫的泪水滴破梦境

吴刚无暇做梦
耽于西绪福斯的苦役
无从顾及今夜的破碎
当末日来临
其将欣于毁灭
携手婵娟
奔赴另一轮自由的明月

4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镜子完好时只是一面，
打碎后繁衍出众多镜子，
并不会扭曲映现其中的形象。
碎片化时代的碎片
不值得动用完整的镜子。
碎月如化身千亿的镜片，
每片镜都是一位菩萨，
只用镜面示人，不用棱角伤人。

是否，我该为自己细碎的存在
向造物主致谢？
是否，阿尔忒弥斯
也要感谢创造她的古希腊？
而狄安娜，会再一次代表月亮
感谢有易名癖的罗马人？

昼夜合着醒与睡的节奏交替。
但有不甘于黑的夜，
于是诞生星月；
有不甘于无知的眠，
于是有梦中的一切。

有多少醒已先于你崩摧？
有多少梦和你一起破碎？

星星悲吟着黑暗的弥撒。
云的尸衣纷纷飘落，掠过
铁栅后绝望于渴望的眼睛。

香消玉殒的萨福。
金谷坠楼人。
都市花园的裸体女尸。
索德格朗的星星碎片。*

夜夜心碎的婵娟，
丘比特的利箭也不能挽回
后羿的爱情，
却成就了亘古的意淫，
有多少望月者垂涎于她的垂青。

谁的手能将碎片还原为整体？
甚至，楼兰公主的干尸
也远比这个时代完整。
一旦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这个时代不过是另一具骨骸。
没有灵魂舍不下的形骸。

5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尖叫的月光撼动午夜时光。

夜空中孤独的玫瑰，
赶在终极的凋零前破碎。
纷飞的亿万花瓣，
照亮万有和虚空。

以雪花之姿铺盖梦境，
在第五季里萌芽、绽放。
哦！四季之外的第五季，
何时才能取代大地的时序？

沙漠和坼裂的泥土被惊醒，
鞘翅目家族喁喁打探原委，
有脚没脚的蛇潜回逼仄的洞穴。
落水者争先被众鱼拾去装饰鳞片。
幸运者被绿野收留，
如萤持灯于荆榛，
如霜凝结于草尖——
待朝露闪熠最后的荣辉。
而那些闪逝地隙的机灵者，
加入地火的光明，
恰似落叶归根，于地下潜行，
势将以新芽之姿回到地表，
回到凌厉的高枝。

旷野的月遍寻不见。
神秘守夜人早已一步抢先，
雪藏了钻石般的碎屑，
惟余忧伤的阴影在黑暗中向隅。
不幸坠入城市者，
瞬间被街灯的饿犬吞噬，
又被飞奔而过的怪兽掳去。

并非一无所获。
纵使碎月迅捷如猫，
也难逃词语的猞猁。
驯服自远古的月亮，
丧失了自由的隐匿，
被词语玩弄于股掌之上，
时而光彩，时而凄迷——

6
为谁而明

为谁而明？
巫师的水晶球一朝破碎，
所有的秘密随之而去，
收摄的万象从此清零：
那些让你羞惭的苦难，
那些让你心悸的悲伤——

你暴露了黑暗的罪恶，
也掩饰过残暴的专政；
照亮了旷野中孤旅的归途，
也粉饰过虚假的天堂；
浪漫了柳下的缠绵，
也惨白过嫠妇的不眠。

因咯血而失声的雄鸡
再也不能呼唤黎明。
黑暗的乌鸦集体自焚，
献祭三足王者——
金乌将携着玉兔的记忆，
御晨风而临。

7
永夜之隐喻

永夜之隐喻
破碎的分明是我的脸
断线风筝的童年
被盗取的佛头 
被野蛮拆解的殿堂屋顶

或许——
此乃被黑暗囚禁之光明
化整为零的大逃亡之举

如何化零为整？
不仅仅是碎片化时代
在所有时代
个体都只是渴求整体的碎片
水滴与盐粒，谁更渴望大海？
碎也是一种相对的整
将自己拧成一股抛锚的绳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要笃守
碎片之碎与碎片之整

因此向每一粒微尘合十
——灯下不仅有蚊虫在飞
日光中不仅有蜂蝶翩跹，也有
浮游于晦明之间的微尘
问候其上的所有星系
和生命，以及某个似我这般
向每一粒微尘顶礼的人
同时抬望眼，向天外拱手
此刻也一定有人，正向
我所在的宇宙微尘合十礼敬
至小，至大，和我
睽隔的空白弥漫无边的忧伤
被无所不有的幸福填满

8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盛大而辉煌的死亡
蒙福的死亡，没有被我赶上
晨风将摇曳我——
迷失于半梦半醒的边际：
是该留恋去世的亲人？
还是与在世的亲人重聚？

目睹了破碎的眼是否还能合上？
用彻夜的醒安葬所有的逝去
蓝色星球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我摊开衾枕，有如秋风清理大地
如搜寻金龟子的儿童翻转顽石
我摸遍口袋，有如皇帝寻找玉玺
——只为觅获碎月的遗珍

每晚的月都是唯一
碎了就永远碎了
待新的冰轮再临——
掬饮流光
古水荡漾手心
九条细瀑泻出指缝

9
是谁放上——

是谁放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藏身反面的黑暗，
射出致命的子弹？
是谁吹出最后一口气，
让临界于圆满的气球爆炸？
真的圆满可得乎？
也许，那不过是艾略特笔下
荒原的一声叹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甚且，简化为一个词：碎！
唇齿点燃目光的引线，
“碎”于无声处发生，一如
聋者眼中纷飞的鞭炮红屑。
比心碎更无声。

当陨星燃尽自己，
石卒，乃碎。
膨胀需要高温，
冷月发动了热月政变，
谢幕后革命的余响，至今
在浩宇远去的大爆炸中回荡，
而碎片的存在寄望于大爆炸的永无终结……

黄金大饼曾经喂饱饥馑的心灵。
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岁月，又何曾
比碎月更完整？记忆的残片终将成尘。
我赶在遗忘前记下今夜的破碎，
毁灭者定会卷土重来，
新月替旧月立碑昊天，
碎月深埋岁月的荒冢，
褪尽词语的衣冠，
并无一片光芒在黑暗中黯然。

掘开时间的土层，
清理出月亮的尸体，
全尸，碎尸，不可胜计。
我在最浅的土层里遇见每一个自己，
谁正在替我赶制又一袭尸衣？

你们颂扬圆满，
我独赞美破碎，
歌咏每一碎片，
因残缺而在场。
尖锐的碎屑让生命嘹亮。
而死亡的歌声凄美。
生命与死亡平等，
不可厚此薄彼，
终将出离此生，
长久地与死相依为命。

10
觞咏之间

觞咏之间，
谁的酒杯翻倒？
满斟的琼浆泻空而下。
装点明窗的黄金花篮，
鲜花未凋时尽数飘洒。

当我亲见了存在的逝去，
继续目不转睛，
便看到那迅速补位的非存在，
并感受到微风的温柔气流，
如同初吻填满全身的毛孔。
碎月留下的空洞，
滴着黑血的伤口，
结痂后剥落，融入溶溶虚空。

我们都是广义的空行者，
共享地球这匹坐骑，
当众人沉眠，我独挺直腰身，
假装只是一个人，
在永恒之旅中坎坷前行——

悲情的夜晚
浓缩了所有的破碎，
一盏灯替所有的灯熄灭。

那些被云雨遮没的夜空，
那些我和万众一起沉眠的夜晚，
不知又发生了多少次破碎，
而这一切不过是末月的预演。
问题是：此番也许并非预演，
而是终极的破碎
在我的预言里提前完成。
当最后一个地球人灭尽，
唯有比月亮更久远的星辰可作见证。

晴夜也隐匿的月啊，
是否在某个山洞里
将自己修炼成仙丹，具足于圆满？
仿佛新出炉的骨灰，晶莹，
继而迅速暗淡，归还所有的光。
星星的舍利子在穹顶闪亮。

11
年老色衰的艺妓

年老色衰的艺妓
粉底纷纷扑地
至暗时刻
众星如明灭的余烬

当一碎身千亿
是一之悲？还是千亿之幸？
而千亿分之一，也势必上演
具体而微的破碎

亚伯拉罕之子——
阿伽门农之女——
所有的花朵都是献祭
《春之祭》令人惊悸的舞步和鼓吹*
月光被踏为齑粉
化为少女成就燔祭的牺牲

你只是卑微的一天体
借力以行，借光以明
然何物不假于外物？
比镜中影像更安静的折射
比回音更无穷的回味
近者亲，远者疏
当你探头窗棂，映照床前
仿佛至亲的问讯与眷顾

你是被黑暗彰显的光明
一只白皙酥润的乳房
而太阳，天空的另一只乳房
光明的乳汁喂养万物
黑暗的内核深藏其内

黑白的概念有时互换
夜空留白无际
星辰的墨渍被拭净
月似明珠，在孤独中
被托起，或被遗弃
黑而空 白而空
皆是无所不有的空空
皆是妙不可言的空空

12
天空巨大的赌盘

天空巨大的赌盘，
赌徒瞪着狂热的星星之眼，
月亮是谁的孤注一掷？
多少人，以天堂为赌注，
最后却下了地狱。

月是谁的碎银子？
似月者如恒河沙数。
更大圆满的妄想何时破灭？
不规则的月被时间之河打磨，
几近于圆。裸身的孩子
终日在河滩徒劳地搜寻正圆的卵石。

异象纷呈的夜晚，
明月与酒杯齐碎。
这正是但丁随维吉尔下地狱的时辰，
也是征夫思妇燃香拜月的时辰。
谁灭了唯一的明灯？——
那些暂短于尘世的灯算不上明灯。

宇宙之外的浩瀚，
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还是墙？其厚没有尽头——
自由的呼吸可得乎？
收不回的最后一口气显明：
窒息是一切的死因。
如何从密闭中突围？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抵达的遥迢，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洞穿的墙壁，
心灵在静默中完成。
心灵与外在的一切互为表里
和依托，一存俱存，一损俱损。
陌生的说话声于词语消失处响起——

13
小时不识月

“小时不识月”，
老大更陌生。
谁能看清月的本相？
谁能看清谁的本相？

蛾眉，悬弓，银钩，
皆是新月的诗意别称，
辅以弦月和凸月，
以及缺席的朔月，
除了满月，
所有的月相都只是假象。
眼见并不为实。
不仅仅是一个词，
满月实乃满月本身，
不曾为谁而缺失，
死于圆满的纯正果实。
苏子曰：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月啊，你不可见的部分
照耀着另一个世界；
此间的全然缺席
恰以圆满的姿态现身别处。

中秋的满圆让大海汹涌，
让女人漫溢。
桂子飘香，
月华的醇酒灌醉了整个夜晚。
林中影动，
伟大的牧神从沉睡中苏醒，
遥远的牧歌时代再度降临。

你和你闪亮的兄弟姐妹们
是我仰望夜空的全部理由，
也是我得以看清黑暗的凭依。
按说，你比我们更接近天堂，
却从不透露那里的任何信息。

你的坠落假我以亲近的良机，
碎片聊胜于望梅止渴。
今夜的月冰凉而微甘。
破碎同时提供了重组的契机，
若非我，也会有别人完成。
破碎的音符，在耳朵里重新排序。
破碎的爱情，被后来者翻新。
破碎的心灵，重归海面的宁静。

14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瞬间
溅起大群乌鸦，这些黑暗的碎片
不知是夜之固有？还是落月的化身？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后升起，
仿佛迷雾翻涌向前——

所有的梦想破灭时，
即无梦想破灭，破灭恰是
对立双方的梦想，邪恶的梦想
与美善的梦想同归于尽，
零和的博弈，
月是又一颗被吃掉的棋。

过去与现在已深刻地改变了对方。
月高瞻远瞩，放眼过去与未来，
破碎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
也包括未来。新的月轮联翩而来，
被改变的未来更加深刻地改变现在。

寂静黑暗里，
时间不安的喘息，
似乌龟几近于无的鼻息。
状如老龟驮碑的赑屃，
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背，
铭文的漫漶继之以石质的颓圮。

天上的王冠碎成地上的福音。
蚂蚁接力搬运璀璨，以便
给蚁后打造一顶簇新的金冠。
从地中海到远东，
月桂同名而异树，
月中的那一株更称其名，
新的桂冠献给每一位真正的诗人。
唯独唾弃俗世的王者。

有如繁霜堕夜空，
又似飘篷转焚风。
某些碎月进入丰腴的怀腹，
诞下非凡的生命；
某些潜入诗意的心胸，
催生神圣的词语。

看破不看破，
有目力之所不及，
未有意识之所不可穷通。
见来自看，
深情的对望持续到破碎的临界点——
碎打破合一，哀伤的分离
在夜之舞台上演，唯一的观众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15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胜过众多虚幻的完美
《月光奏鸣曲》的不朽乐章
无人追问每个音符的意义
任由节奏和旋律过耳穿心
用词语谱写的《碎月曲》
每个词都自成一体
被金针引领着刺绣万物
固有和衍生的意义结成线头的迷宫
无损表相的悦耳和炫目

就算月的本体完好无损
洒向万物的光也被万物裂分
光的破碎无损于璀璨和纯净
谁与共？这一场月光的拼图游戏——

若非骄傲的人类僭越了神位，
若非想象的空间被科学压缩，
某些碎月已然瞬间复活，
并跃居众神的行列。

梦扶摇直上，
绕月成晕。
永恒的指环，
首尾相衔的自噬蛇 ，
方死方生。
尘世的风不会断吹——

绚丽的破碎昭示一出戏的剧终。
唯有舞台永恒。
每个存在迟早都会粉墨登场。
光明如月者死而无憾，
并复活于传灯者擎举的语言，
长燃词的烈焰——

16
月碎前所见异象之补记

彼时我披衣庭院，
不是深深深几许的私家庭院，
而是敞阔的公共场所，
因众人的沉眠而专属于我。
睡也是一扇门。
我站在双重的门外。
蝙蝠自遥远的山寺飞来，
四周并无蚊虫出没，
翼膜的锋利刀片细细切割梦境，
又携手环舞，
在我头顶旋转成黑暗的荆冠。
超声波里响起急促的号令，
小飞兽们鱼贯而起，逆光疾行，
箭也似的消失在满月的靶心……

（全曲终）













1
月碎了

月碎了——
曾经的圆满
从高天摔下
漫山的疼
遍野的伤

午夜惊魂
只有我听见
破碎的音响
今夜无人醒来
还是换了人间？
最机警的狗犹自沉眠

梦有自己的声色
梦有自己的词语
是否同一支笔
记录下曾经的圆亏
和今夜的破碎？

若论碎响
白玉盘不如玻璃盘动听
前者执着于有
无之悲更甚
后者近无
仿佛凝固的水回归透明
乃欢欣

是破碎后的坠落？
如反向的礼花
盛宴后踏上归途的流星群
还是坠落后的破碎？
飞溅的弹片
插入脆弱的胸间

夜之镜，曾经照见
夜之眼，曾经瞧见
夜之耳，曾经听见
此刻俶尔不见——
谁能比上帝更有权柄
只为一声响就粉碎了明月？

2
一岁一碎

一岁一碎
时间并未东逝水
只是就地破碎
花开花又碎
碎月之悲，恰是
岁月之悲

今夜
除了我
还有谁在乎你的破碎？
夜夜
除了地球人
还有谁在乎你的完整？

永恒的内存卡被毁
支离的记忆再一次破碎
理想的寄托就此破灭
爱情的盟誓顿失见证

他们以为完好的必将破败
人类 自然
个体 群体 
自以为是的时代
概莫能外

目光如炬
月赖以悬浮的空虚
甚至不比火山石更空隙
另一轮月
依旧圆满于
深闭花岗石内部的夜空
照亮另一双谱写《月光奏鸣曲》的手
失聪之耳恢复清听
并将回忆起尘世的所有命名

而我自身的破碎——
缓慢的不易觉察的过程
在另一双醒着的眼里发生

街灯霓虹灯于无人处热烈交谈
静夜里也没有停止心跳的共鸣

3
最大的甘露

最大的甘露
金铜仙人也无力承接
又是谁的泪珠
从夜空的面颊滑跌？

长安月曾被浣女捣碎
长城月曾被瘦马嘶碎
关山月曾被征夫揉碎
沧海月曾被珠贝眨碎

李白失足水月
李贺身碎骏骨
欸乃山青时
羲和哀悼妹妹的尸骨
光茫的泪水滴破梦境

吴刚无暇做梦
耽于西绪福斯的苦役
无从顾及今夜的破碎
当末日来临
其将欣于毁灭
携手婵娟
奔赴另一轮自由的明月

4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时间在青铜镜上锈蚀。
镜子完好时只是一面，
打碎后繁衍出众多镜子，
并不会扭曲映现其中的形象。
碎片化时代的碎片
不值得动用完整的镜子。
碎月如化身千亿的镜片，
每片镜都是一位菩萨，
只用镜面示人，不用棱角伤人。

是否，我该为自己细碎的存在
向造物主致谢？
是否，阿尔忒弥斯
也要感谢创造她的古希腊？
而狄安娜，会再一次代表月亮
感谢有易名癖的罗马人？

昼夜合着醒与睡的节奏交替。
但有不甘于黑的夜，
于是诞生星月；
有不甘于无知的眠，
于是有梦中的一切。

有多少醒已先于你崩摧？
有多少梦和你一起破碎？

星星悲吟着黑暗的弥撒。
云的尸衣纷纷飘落，掠过
铁栅后绝望于渴望的眼睛。

香消玉殒的萨福。
金谷坠楼人。
都市花园的裸体女尸。
索德格朗的星星碎片。*

夜夜心碎的婵娟，
丘比特的利箭也不能挽回
后羿的爱情，
却成就了亘古的意淫，
有多少望月者垂涎于她的垂青。

谁的手能将碎片还原为整体？
甚至，楼兰公主的干尸
也远比这个时代完整。
一旦剥离了光怪陆离的假象，
这个时代不过是另一具骨骸。
没有灵魂舍不下的形骸。

5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蜉蝣的集体哀哭搅乱一池春水，
尖叫的月光撼动午夜时光。

夜空中孤独的玫瑰，
赶在终极的凋零前破碎。
纷飞的亿万花瓣，
照亮万有和虚空。

以雪花之姿铺盖梦境，
在第五季里萌芽、绽放。
哦！四季之外的第五季，
何时才能取代大地的时序？

沙漠和坼裂的泥土被惊醒，
鞘翅目家族喁喁打探原委，
有脚没脚的蛇潜回逼仄的洞穴。
落水者争先被众鱼拾去装饰鳞片。
幸运者被绿野收留，
如萤持灯于荆榛，
如霜凝结于草尖——
待朝露闪熠最后的荣辉。
而那些闪逝地隙的机灵者，
加入地火的光明，
恰似落叶归根，于地下潜行，
势将以新芽之姿回到地表，
回到凌厉的高枝。

旷野的月遍寻不见。
神秘守夜人早已一步抢先，
雪藏了钻石般的碎屑，
惟余忧伤的阴影在黑暗中向隅。
不幸坠入城市者，
瞬间被街灯的饿犬吞噬，
又被飞奔而过的怪兽掳去。

并非一无所获。
纵使碎月迅捷如猫，
也难逃词语的猞猁。
驯服自远古的月亮，
丧失了自由的隐匿，
被词语玩弄于股掌之上，
时而光彩，时而凄迷——

6
为谁而明

为谁而明？
巫师的水晶球一朝破碎，
所有的秘密随之而去，
收摄的万象从此清零：
那些让你羞惭的苦难，
那些让你心悸的悲伤——

你暴露了黑暗的罪恶，
也掩饰过残暴的专政；
照亮了旷野中孤旅的归途，
也粉饰过虚假的天堂；
浪漫了柳下的缠绵，
也惨白过嫠妇的不眠。

因咯血而失声的雄鸡
再也不能呼唤黎明。
黑暗的乌鸦集体自焚，
献祭三足王者——
金乌将携着玉兔的记忆，
御晨风而临。

7
永夜之隐喻

永夜之隐喻
破碎的分明是我的脸
断线风筝的童年
被盗取的佛头 
被野蛮拆解的殿堂屋顶

或许——
此乃被黑暗囚禁之光明
化整为零的大逃亡之举

如何化零为整？
不仅仅是碎片化时代
在所有时代
个体都只是渴求整体的碎片
水滴与盐粒，谁更渴望大海？
碎也是一种相对的整
将自己拧成一股抛锚的绳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要笃守
碎片之碎与碎片之整

因此向每一粒微尘合十
——灯下不仅有蚊虫在飞
日光中不仅有蜂蝶翩跹，也有
浮游于晦明之间的微尘
问候其上的所有星系
和生命，以及某个似我这般
向每一粒微尘顶礼的人
同时抬望眼，向天外拱手
此刻也一定有人，正向
我所在的宇宙微尘合十礼敬
至小，至大，和我
睽隔的空白弥漫无边的忧伤
被无所不有的幸福填满

8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今夜的死亡都有碎月陪伴
盛大而辉煌的死亡
蒙福的死亡，没有被我赶上
晨风将摇曳我——
迷失于半梦半醒的边际：
是该留恋去世的亲人？
还是与在世的亲人重聚？

目睹了破碎的眼是否还能合上？
用彻夜的醒安葬所有的逝去
蓝色星球在噩梦中翻了个身

我摊开衾枕，有如秋风清理大地
如搜寻金龟子的儿童翻转顽石
我摸遍口袋，有如皇帝寻找玉玺
——只为觅获碎月的遗珍

每晚的月都是唯一
碎了就永远碎了
待新的冰轮再临——
掬饮流光
古水荡漾手心
九条细瀑泻出指缝

9
是谁放上——

是谁放上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谁藏身反面的黑暗，
射出致命的子弹？
是谁吹出最后一口气，
让临界于圆满的气球爆炸？
真的圆满可得乎？
也许，那不过是艾略特笔下
荒原的一声叹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
不是嘭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甚且，简化为一个词：碎！
唇齿点燃目光的引线，
“碎”于无声处发生，一如
聋者眼中纷飞的鞭炮红屑。
比心碎更无声。

当陨星燃尽自己，
石卒，乃碎。
膨胀需要高温，
冷月发动了热月政变，
谢幕后革命的余响，至今
在浩宇远去的大爆炸中回荡，
而碎片的存在寄望于大爆炸的永无终结……

黄金大饼曾经喂饱饥馑的心灵。
那些被时间吞噬的岁月，又何曾
比碎月更完整？记忆的残片终将成尘。
我赶在遗忘前记下今夜的破碎，
毁灭者定会卷土重来，
新月替旧月立碑昊天，
碎月深埋岁月的荒冢，
褪尽词语的衣冠，
并无一片光芒在黑暗中黯然。

掘开时间的土层，
清理出月亮的尸体，
全尸，碎尸，不可胜计。
我在最浅的土层里遇见每一个自己，
谁正在替我赶制又一袭尸衣？

你们颂扬圆满，
我独赞美破碎，
歌咏每一碎片，
因残缺而在场。
尖锐的碎屑让生命嘹亮。
而死亡的歌声凄美。
生命与死亡平等，
不可厚此薄彼，
终将出离此生，
长久地与死相依为命。

10
觞咏之间

觞咏之间，
谁的酒杯翻倒？
满斟的琼浆泻空而下。
装点明窗的黄金花篮，
鲜花未凋时尽数飘洒。

当我亲见了存在的逝去，
继续目不转睛，
便看到那迅速补位的非存在，
并感受到微风的温柔气流，
如同初吻填满全身的毛孔。
碎月留下的空洞，
滴着黑血的伤口，
结痂后剥落，融入溶溶虚空。

我们都是广义的空行者，
共享地球这匹坐骑，
当众人沉眠，我独挺直腰身，
假装只是一个人，
在永恒之旅中坎坷前行——

悲情的夜晚
浓缩了所有的破碎，
一盏灯替所有的灯熄灭。

那些被云雨遮没的夜空，
那些我和万众一起沉眠的夜晚，
不知又发生了多少次破碎，
而这一切不过是末月的预演。
问题是：此番也许并非预演，
而是终极的破碎
在我的预言里提前完成。
当最后一个地球人灭尽，
唯有比月亮更久远的星辰可作见证。

晴夜也隐匿的月啊，
是否在某个山洞里
将自己修炼成仙丹，具足于圆满？
仿佛新出炉的骨灰，晶莹，
继而迅速暗淡，归还所有的光。
星星的舍利子在穹顶闪亮。

11
年老色衰的艺妓

年老色衰的艺妓
粉底纷纷扑地
至暗时刻
众星如明灭的余烬

当一碎身千亿
是一之悲？还是千亿之幸？
而千亿分之一，也势必上演
具体而微的破碎

亚伯拉罕之子——
阿伽门农之女——
所有的花朵都是献祭
《春之祭》令人惊悸的舞步和鼓吹*
月光被踏为齑粉
化为少女成就燔祭的牺牲

你只是卑微的一天体
借力以行，借光以明
然何物不假于外物？
比镜中影像更安静的折射
比回音更无穷的回味
近者亲，远者疏
当你探头窗棂，映照床前
仿佛至亲的问讯与眷顾

你是被黑暗彰显的光明
一只白皙酥润的乳房
而太阳，天空的另一只乳房
光明的乳汁喂养万物
黑暗的内核深藏其内

黑白的概念有时互换
夜空留白无际
星辰的墨渍被拭净
月似明珠，在孤独中
被托起，或被遗弃
黑而空 白而空
皆是无所不有的空空
皆是妙不可言的空空

12
天空巨大的赌盘

天空巨大的赌盘，
赌徒瞪着狂热的星星之眼，
月亮是谁的孤注一掷？
多少人，以天堂为赌注，
最后却下了地狱。

月是谁的碎银子？
似月者如恒河沙数。
更大圆满的妄想何时破灭？
不规则的月被时间之河打磨，
几近于圆。裸身的孩子
终日在河滩徒劳地搜寻正圆的卵石。

异象纷呈的夜晚，
明月与酒杯齐碎。
这正是但丁随维吉尔下地狱的时辰，
也是征夫思妇燃香拜月的时辰。
谁灭了唯一的明灯？——
那些暂短于尘世的灯算不上明灯。

宇宙之外的浩瀚，
是传说中的伊甸园？
还是墙？其厚没有尽头——
自由的呼吸可得乎？
收不回的最后一口气显明：
窒息是一切的死因。
如何从密闭中突围？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抵达的遥迢，
词语的物性也无法洞穿的墙壁，
心灵在静默中完成。
心灵与外在的一切互为表里
和依托，一存俱存，一损俱损。
陌生的说话声于词语消失处响起——

13
小时不识月

“小时不识月”，
老大更陌生。
谁能看清月的本相？
谁能看清谁的本相？

蛾眉，悬弓，银钩，
皆是新月的诗意别称，
辅以弦月和凸月，
以及缺席的朔月，
除了满月，
所有的月相都只是假象。
眼见并不为实。
不仅仅是一个词，
满月实乃满月本身，
不曾为谁而缺失，
死于圆满的纯正果实。
苏子曰：
“盈虚者如彼，
而卒莫消长也。”

月啊，你不可见的部分
照耀着另一个世界；
此间的全然缺席
恰以圆满的姿态现身别处。

中秋的满圆让大海汹涌，
让女人漫溢。
桂子飘香，
月华的醇酒灌醉了整个夜晚。
林中影动，
伟大的牧神从沉睡中苏醒，
遥远的牧歌时代再度降临。

你和你闪亮的兄弟姐妹们
是我仰望夜空的全部理由，
也是我得以看清黑暗的凭依。
按说，你比我们更接近天堂，
却从不透露那里的任何信息。

你的坠落假我以亲近的良机，
碎片聊胜于望梅止渴。
今夜的月冰凉而微甘。
破碎同时提供了重组的契机，
若非我，也会有别人完成。
破碎的音符，在耳朵里重新排序。
破碎的爱情，被后来者翻新。
破碎的心灵，重归海面的宁静。

14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

碎月坠下遥远的地平线，瞬间
溅起大群乌鸦，这些黑暗的碎片
不知是夜之固有？还是落月的化身？
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地平线后升起，
仿佛迷雾翻涌向前——

所有的梦想破灭时，
即无梦想破灭，破灭恰是
对立双方的梦想，邪恶的梦想
与美善的梦想同归于尽，
零和的博弈，
月是又一颗被吃掉的棋。

过去与现在已深刻地改变了对方。
月高瞻远瞩，放眼过去与未来，
破碎的不仅仅是过去和现在，
也包括未来。新的月轮联翩而来，
被改变的未来更加深刻地改变现在。

寂静黑暗里，
时间不安的喘息，
似乌龟几近于无的鼻息。
状如老龟驮碑的赑屃，
仿佛所有的时间在背，
铭文的漫漶继之以石质的颓圮。

天上的王冠碎成地上的福音。
蚂蚁接力搬运璀璨，以便
给蚁后打造一顶簇新的金冠。
从地中海到远东，
月桂同名而异树，
月中的那一株更称其名，
新的桂冠献给每一位真正的诗人。
唯独唾弃俗世的王者。

有如繁霜堕夜空，
又似飘篷转焚风。
某些碎月进入丰腴的怀腹，
诞下非凡的生命；
某些潜入诗意的心胸，
催生神圣的词语。

看破不看破，
有目力之所不及，
未有意识之所不可穷通。
见来自看，
深情的对望持续到破碎的临界点——
碎打破合一，哀伤的分离
在夜之舞台上演，唯一的观众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15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一次关于破碎的真实呈现
胜过众多虚幻的完美
《月光奏鸣曲》的不朽乐章
无人追问每个音符的意义
任由节奏和旋律过耳穿心
用词语谱写的《碎月曲》
每个词都自成一体
被金针引领着刺绣万物
固有和衍生的意义结成线头的迷宫
无损表相的悦耳和炫目

就算月的本体完好无损
洒向万物的光也被万物裂分
光的破碎无损于璀璨和纯净
谁与共？这一场月光的拼图游戏——

若非骄傲的人类僭越了神位，
若非想象的空间被科学压缩，
某些碎月已然瞬间复活，
并跃居众神的行列。

梦扶摇直上，
绕月成晕。
永恒的指环，
首尾相衔的自噬蛇 ，
方死方生。
尘世的风不会断吹——

绚丽的破碎昭示一出戏的剧终。
唯有舞台永恒。
每个存在迟早都会粉墨登场。
光明如月者死而无憾，
并复活于传灯者擎举的语言，
长燃词的烈焰——

16
月碎前所见异象之补记

彼时我披衣庭院，
不是深深深几许的私家庭院，
而是敞阔的公共场所，
因众人的沉眠而专属于我。
睡也是一扇门。
我站在双重的门外。
蝙蝠自遥远的山寺飞来，
四周并无蚊虫出没，
翼膜的锋利刀片细细切割梦境，
又携手环舞，
在我头顶旋转成黑暗的荆冠。
超声波里响起急促的号令，
小飞兽们鱼贯而起，逆光疾行，
箭也似的消失在满月的靶心……

（全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