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纸人在天快黑的时候
慢慢走进屋里
屋子里比外面更黑一点
外婆老了，看不清了
她端着一碗苞谷饭
坐在门槛上
边吃边埋怨这该死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火烧起来了
外婆模模糊糊地看见
纸人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
和真人一般高
身边还有些纸马、纸房子、纸元宝
他们都在为她燃烧
他们的灰不溶于水，变成了蜡
 
 
简的嗜好
 
 
简，我爱你爱的
黑色的指甲
粉红的冰激凌
别对你的性别犹疑不决，简
你踮起脚尖跳舞，你曾是我的可爱之物。
 
物体是摇摆不定的
这是真理
就象K歌坊里的少年
就象刚刚发育的初中女生
他们都曾经是你。
这个夜晚很热
你很瘦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大提琴发出声音。
 
 
 
合欢
 
 
我曾经离你很远，象猎枪的子弹
远离了猎物
 
被砍下的牛头
会不会怀念它那残缺的身体
在冬日清晨凋落的
桉树叶，也会有它自己的气息
 
坐在公共汽车上
我们是彼此交换的熟睡的假象
 
 
 
大衣
 
 
我爹有一件大衣 
藏青色的毛哔叽料子
藏在柜子里多年，舍不得穿
现在气候不同了
它开始渐渐泛黄
去年冬天，我把它翻了出来
像翻出一个阴暗的国度
那个晚上
小雨里有淡淡的樟脑气味
你打电话来，说起过去的事
 
 
 
大人物
 
 
早上啃烧饼的人
晚上结伴去舞厅
他们的汗珠子在阴影里闪烁
像葱油烧饼
在春光秋水间散发着味儿
 
大人物死后十年
女青年曼娜染上洁癖
再十年，羞处难自抑，仿佛麝香笼罩人群
他们相逢在舞厅里，并齐声高唱：
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端正好
 
 
舌头品尝过冰凉的啤酒
又矜持地卷起来
含糊地唱着小曲
 
曾经的树木会变成今天的椅子
老调子重新弹，前面的音符
会变成后面的旋律
 
我说过，事情总得要
先开好头，才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是我们两个
都浪费了、都浪费了
慢半拍的人总是套用昔日的借口
 
 
 
聚散两依依
 
 
昨天的太阳走了
你认识一个射箭的人吗
他拉开的弓
久久不能复原
 
窗帘上的花朵枯萎时
我几乎以为这是真的
当植物的命运
与我的幻觉划上等号
 
 
一宿觉
 
 
把脚晾在被子外
炽热的冻疮
提醒我肉体尚未结束
通过污秽的火焰仍将继续行走
 
这并不容易
夜还长，梦已醒
溃疡的风
里面仍是风
人生辽阔，容我微微蜷脚
 
 
蓝色起重机
 
 
有一棵树被刨走了
留下一个坑
妈妈，你的孩子站在远处
手里拿着一块砖头
在白色的天空下
沉重的还在继续沉睡
 
袅袅上升的青烟
还在继续提炼着你的悲伤，那么轻
当一些坚硬的东西
还没有形成时
忧郁的长臂猿
递过来你那年采摘的果实
 
 
红糖
 
 
池塘生春草
鱼儿游其间
三月三，油菜花开得黄
王老五在村口担石头，扁担从左肩
换到右边
长途汽车司机踩了踩离合
又换了一次挡
老头子去嫖妓，换上新衣裳
 
乡卫生站外的墙壁上
计划生育的标语都被吹掉了
小红的月经还没有来
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一个的
王老五、汽车司机、还是穿中山装的老头子
小红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提起裤子
裤子里有颗种子，它已未老先衰
每一个子宫里都有光，每一个私生子的嘴巴里
都含着一块隐秘的红糖
 
 
 
羊有齿
 
 
一条石头垒成的路，连接到
山顶的寺庙
两旁的蕨类植物
横向生长，越茂盛越悲哀
迟早成为动物的食粮
父性的阶梯，母性的草
浑浊的肉体，劣质的肥料
一头羊有一个锯齿状的人生
它的声音干干净净
又白又脆弱
象天边的云朵，终究变得粘稠
把它切碎、搅拌、摊开
这是我们的馅饼，也是它们的苦果
 
 
 
音叉
 
 
我到阳台上去看雨
雨滴落下来
是有频率的
落在远山舒缓，落在水池急促
周围没有芭蕉叶
雨打不了芭蕉，就成不了旋律
面前的栏杆上
挂着一个蜘蛛网
主人不在家，它去哪儿了
我朝蛛丝喷了一口烟
水珠弹了两弹，抖落了下来
掉在地球上
没有发出大珠小珠相撞的声音
 
 
 
阴郁鹅
 
 
三头鹅，站在地板上向昏暗靠拢
它们静静地伸长颈项，好像离你很近
兄弟，你为什么也一言不发
莫非是异物入喉，天将大旱
你看春天的瓷器冰凉，春天有沉沦的倾向
草木空了，蝌蚪远去，天边飘走一朵云
鹅们很清楚，这季节干涸，会现出背影
眼前事如万古愁，欢娱抵不过一丛溪流
 
 
 
笼子问题
 
 
多年前，在我家的阁楼上
有一个笼子
不知道最初是装什么的
它挂在房梁上，徒具尘土之美
那时候是冬天
没有麻雀，那时候的国家还不拥挤
就像笼子放久了，里面就很空旷
搬家那一天，母亲曾想把它扔掉
可是刚刚从省外出差回来的父亲
阻止了她
笼子就这样又来到了我们的新家
这些年来放在那儿
一直空着
后来大家就觉得
再让它装什么都不太合适
 
 

 
面壁
 
 
他想坐在靶心的位置
去看一看
射箭人的眼睛
 
他想躺在湖泊上
看天空的晚霞
慢慢剥落油漆
 
无论金灿灿的夏天
还是血淋淋的东方
崖上松树不老
山洞依旧清凉
 
十年来，他一个人
坐在另一个人的胃里
焚香、抚琴、吟诵《道德经》。
 
 
 
 
浮岛计划
 
 
东海居于莲蓬之上
鲸鱼以莲子为食，自称浮岛
它背脊朝天，喷射水柱
在早上五点钟
能看到海上的日出
 
正午时分
我们计划把一桶桶漂白粉
倒进海里
钓鱼者惊醒礁上鸥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明月所剩无几，唯见藕断丝连。
 
 
定风波
 
 
很少有东西
能像天空那样，完整而空虚
自我满足的时辰
东南西北，忽然吹来了风
 
偶然迟到的雨，轻轻敲打着竹叶
鱼浮于水，人浮于世
谁也不会是永远的漂泊者
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樵子遇见了和尚
 

两碗水
 
 
桌子上有两碗水
一碗是热水
一碗是冷水
 
冷水要端平，免得洒出来
热水可以放久一点
等它变成温水
 
男人回到家
一口气喝干那碗冷水
女人洗干净手，端起温水喂给孩子
 
现在
两个碗都空了
水去了该去的地方
 
 
查无此人
 
 
伞下的世界
凡人在游动
雨花一朵一朵地开
不真实的植物，亦不虚幻
鞋子走过了多年
路还在，但底子已磨穿
双脚沾满泡沫的人
从群山归来，消失在人海
 
 
 
某某人的乌云记
 
  
镶着金边的乌云，再次出现。
荒唐岁月，重蹈覆辙。
有生之年，岌岌可危。
我看见楼顶上站着一个人，一颗乌云下的钉子。
我看见他即将成为悲壮的爱国者。
 
他升起来，成为高压锅上的蒸汽。
他落下去，如同一场谢幕的哑剧。
 
某某人，在窑子里烧红烙铁。
某某人，在废水中熬煮虎皮。
某某人，在槐树下剖开尸体。
 
某某人交出一张脸，不可亵渎，终被遮掩，只能溃烂。
像所有自乌云中掉落的、
从未沸腾过的雨滴，只能溃烂。
  
  
 
忘记他是她记
 
 
 
她是烂尾的人、凿壁的人、悬梁的人、非法入境的人、出柜的人、开罐的人、闭经的人、不脱袜的人、吹笛的人、烧信的人、听雨眠的人、见光死的人、卖春的人、投毒的人、结晶的人、糖醋味的人、海底捞的人、削骨的人、隆乳的人、剖腹产的人、丢沙包的人、从前慢的人、吊嗓子的人、养空气的人、那春天的人、出梅入夏的人、悲伤省的人、神的家里全是人的人、然并卵的人、活久见的人。
 
他是拆东墙的人、吞云的人、转山的人、跺脚的人、走马的人、砸锅的人、溜冰的人、勃起的人、撒网的人、扛麻袋的人、敲锣的人、撞车的人、截胡的人、弃权的人、添乱的人、叛党的人、长疮的人、裸奔的人、使诈的人、沉底的人、收破烂的人、砍脑壳的人、变性的人、吃鸡的人、拔火罐的人、包治百病的人、手无寸铁的人、一万个名字的人、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人、貌似人的人、细思极恐的人。
 
 
明月何时散记

 

那远方的跷跷板，托起两颗行星，
维系着命定的平衡。
摩天轮上空的月亮，吸收了人的温度，
满足得像一头大象。
在滑梯旁，残荷摇晃碎银般的月光。
它们盈缺相补，互为缠绕之物。
我骑在旋转木马上，永远绕行，
永远与它遥遥呼应。

愿乌托邦式的影子，搭起黑夜的帐篷。
愿明月早日散去，重现晦暗的游乐场。


2017.10.3



废柴着火记


碗口大的树枝，被人捡了回来。
它将在多日以后
成为一堆干燥的木料。
火烧起来了。往灶里添柴的老妇
佝偻着背。
像我死去的外婆，
命似秤砣，身如浮灰。
1985年冬天，
总是有烤不干的衣服、煮不熟的饭。
说不清楚这个国家到底湿了多久。
在那阳光消失之处
岁月枯荣轮换，
废柴备受煎熬。


2017.11.22

 

针眼致幻记



当太阳直射我的眼，
彩色变成了黑的。
当它什么都不做，肉体也是热的。
针眼就像深渊，过了再长时间
也还是一个洞。
一个洞，深入帝国的骨髓，
深得连骆驼也不能穿过。

青天在上，下有沙漠。
三岁的尘世这样蹉跎。
我有话说不出，说出来你也听不见。
无论魏晋还是寒暑，
阳光灌进喉咙，白粉覆盖民族。
主义历久弥新，是我绝望的海洛因。


2017.11.24



片瓦遮头记



你有多久没坐过一列闷罐车了
你有没有看见
屋顶的瓦缝有棵草长了出来
当旧屋翻新，当慢车开来
爱过的人向你招手
就像窗户已关上，蜂窝煤还燃着
锅里的水就要烧开

所以别再逃了
哪有什么永恒之地
檐雨落了整夜，幸有片瓦遮头
我以为忘记了的都不曾发生
埋下的都是腐朽的丝绸
好吧，我承认地底会长出新的东西
这死神的馈赠
像我们扫墓归来，在路旁挖出的春笋



2017.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