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露梁子（组诗14首）

云南宣威/杨华

你唇边青涩的笑
钻进带露的草丛
你聆听到秋虫私语
你潜进它们的唱词
你窥到它们的梦境

它们说它们身后
会植入一些沉重的话题
搅起荒凉中的滚滚尘浪
簌簌颤动的高粱穗子快熟了
它们说白露梁子跃动的红高粱酒
在等闯煤矿的哥哥将阳光抱回家（2018.8.13）


&静静开花

黝黑的挖煤人
顺应而生的充灯房，井架，煤仓，矸石山
充满浓重金属重音的矿车，绞车，割煤机
带着各种担惊受怕的采掘面，采空区和瓦斯
它畸形的事故和野蛮的矿难
它静静开花的风水源头
保送的体面豪光
我不爱我的煤矿
我曾经几十万次想要逃离
我无法掌控它跳跃的光焰亦无法拒绝
但我愿意用一生和它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并以我的一生起誓，为了它所有的细节（2018.7.29）


&远景

我来过的地方牧草长势良好
鸟雀的鸣叫格外清脆
日头穿过雾霭的速度加快了
盘山公路疾驰的打工外乡人
恨不能将地心的煤炭当成太阳
一背萝背回家

遍山八凹的火棘果红了脸
它们在等远嫁的姑娘回乡探亲
好在她路过高粱地时
再偷偷看一眼长长的麻花辫
悄悄绕到胸前
依着绣着几朵野棉花的水粉衬衫
磨磨蹭蹭（2818.8.13）


&井巷中的血管

一拨又一拨
他们来了，又走了
走了，又来了
像迁徙的鸟
在黑茫茫的井巷
顺着风，安营扎寨

这湿冷的地方
不需要洁白，不需要花草
需要活跃的思维
顺着风
他们的血管
像黑茫茫的井巷，四处扩展

然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们漆黑的身躯，在漆黑的井巷
一点一点提升烈焰燃烧的速度（2018.7.28）


&看到黑煤我想起白雪

霜雪没能平息它们内心的火
轰鸣的装载机为它们开辟新的旅程
路过煤仓，那些黝黑的煤粒
仿佛都是夜幕剥下的黎明

看到黑煤我就想起白雪
在它黑色的身后借以说出亮色
洁白的盛装已梅花三弄
而此刻涌动的是白昼与黑夜搅拌的故事

四野起风，金属铮铮撞击
我要穿越黑煤和白雪
一匹纯白的马准备了黑色的鞍
我要把矿工最底层的秘密向春天敞开（2018.7.28）


&夜声

常常在夜间，对面山岩上传来鸟鸣
声音短促凌厉，不知道是什么鸟
第二天就有人说昨夜听到猫头鹰叫

当这种夜声常年不断重复
我只好从梦乡回到现实
走过地下住满煤炭的群山、溪泉，步履轻盈
夜空的星光和地上的星光一样轻盈

一晃眼华发斑白，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而我在山岩对面，夜间常常传来鸟鸣
我终于说服自己，多年来在意的
是鸟鸣之外的另一种安详和静谧（2018.7.29）


&令人敬畏的地方

煤炭、煤矸石、轨道、风机、井巷
它们接二连三浸入我的身体
几十年过去了
我一直安静的等着它们将我变成它们

有了煤炭
金色火焰布满天空，全身四季如春
有了煤矸石
高楼别墅缀满大地，骨骼烁烁生辉
有了轨道
大江南北长龙穿行，脚底虎虎生风
有了风机
遣散一路沼泽废气
每一种行走方式葱茏秀美
有了井巷
生命朴实无华，令人敬畏的地方
黝黑矿工的黝黑眼睛望着黝黑夜空的星光
憨憨的咧嘴微笑（2018.7.29）


&煤场散记
一、
巡视完井口煤场走进值班室
细密的雨水才落到彩钢防尘大棚
他点燃一支纸烟深吸一口
抹了一把额头汗珠
缓缓转身，眼光落在墙角的碎煤屑
二、
木质枕木紧连着工业广场
一直弯腰捡块煤的她
直起身缓了口气，仰头望向天空
雨水正好落在她的脸颊、眼睛
冲洗去一部分浮煤尘
三、
捡出的块煤带着矿工体温
黝黑发亮
堆积在煤场一隅
静静等候运煤车将它们带去远方
四、
支撑轨道的枕木旁
一茎嫩绿蒲公英抽出黄灿灿花蕊
雨水洗得娇艳炫目和缓安闲
仿佛这里从来没有繁重的活计（2018.7.19）


&燃烧时火焰都是温暖的

等到第九百九拾九朵玫瑰开花
他在煤井顶板垮塌事故中
已安然入睡九十九天

他为她种的玫瑰离天空那么苍远
她为他温好的老白干难于浸透大地
这些花朵香气弥漫
这些暖身的酒义薄云天
可我分明看见
它们纠结中隐忍不语的疼痛

入夜的矿山黑得无法分辨天地
彼此打开的翅膀还未收拢
他们都渴望对方打开的是蝶的羽翅
可以把彼此推进梦乡，翩翩起舞
可以驱除巷道黑暗
把金属支柱度化为佛塔
燃烧的玫瑰，燃烧的骨骼，不再单纯
他们的火焰都是温暖的（2018.7.19）


&矸石山断想

不要靠近识文断字的人
她细腻的情思会覆盖坟场
会把狭小的人间
堆成一座高大的矸石山

她会把分离煤矸石的矿工
耳边老母亲的叮嘱
当成一道春天的圣旨
揪出枝节上黯然失色的忧伤
使平淡的生活增加份量

她甚至想，多年以后煤炭消失
浸透矿山儿女血泪的煤矸石
送走炽烈燃烧的火焰
以矸石砖的身份鼎立于地
见证世事变迁，成为煤
和煤衍生的标志性建筑永久的凭证

不要靠近识文断字的人
在煤矿，每一个人都带有火的铭文
不止煤炭，不止煤矸石，也不止
矸石山与真正意义的山
存在的距离和站姿（2018.7.20）


&烟火事物

居住在烙铁钩
老矿区的退休老工人夏师傅
背来二三十斤洋芋，两斤青椒，一个西蓝花
他说是他自己种的，用的农家肥
很环保，要送给我

推辞不过掏出一百块钱硬塞进他手心
他立刻语音焦急，不安的捉住我的手
一百块钱捂出汗来，又回到我的手心

目送他远去微驼的背
我的眼睛揉进了细微风尘
强烈阳光的穿透力
被他背上的背篓挡了一下
一股咸涩的暗流途经心脏，轻轻涌动

捏着轻飘飘的纸币
忽然想起他来交党费时说的一句话
“党费我要自己来交
一直交到我死亡那一天”（2018.7.21）


&地景

云在清浅的山边游荡。山脚
穿黑底小碎花衣裳的秦大妈
在家门口篱笆下纳鞋垫
时不时和每一个路过的挖煤人打招呼
就如此刻招呼我摘几朵
她房前屋后的凤仙花染指甲
她脚边的小狗也兴奋的直叫唤
仿佛在帮她解释凤仙花俗称指甲草
是美化指甲的天然植物染剂（2018.7.21）


&瘦小的矿山

看不到邮差，远方还有多远
煤燃烧的火焰如腾飞的金色火鸟
一张网黏住的不知是唱词、史痕
还是叛逆的暗示和层层锈迹

穿过胸膛的响声
经不起那些写好未寄出的文字
叙述许多人活了一辈子
才抓起并点燃一把煤心里藏着的火炬

你瞧这瘦小的矿山自备了深渊
它能看见你蓬头垢面踩着它的影子
抓起一把阳光，留下你的影子（2018.7.25）


&我黑黑的眼睛望着黑黑的夜空

吃过他们刚从山里
打的七只野鸡做的夜宵
月朗星稀，已是深夜
露台上，毫无睡意
我黑黑的眼睛，望着黑黑的夜空

忽然，墙外传来杂乱的声音
继而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喊
“井下发生透水事故了
快抬上所有担架”

心里一阵悸动
快速拿出急救用物直奔井口
双眼巴巴的盯着漆黑夜幕下的漆黑井洞
巨大的暗影在人影晃动时逸出夜空
有压低的抽泣从背后传来

时间一分一秒，艰难的滑过去
仿佛从寻秦记古战场的万里硝烟
走到时光凝固的此刻
现场的人怀里都塞了一颗易碎的玻璃球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一阵骚动
提升的人车缓缓停靠
第一时间施行检查，急救
当我的手指触碰到他们煤块般黝黑的身体
我的全身瞬间变得僵硬，颤抖，不能呼吸
我甚至不忍再多看一眼
这堆已经化为精煤
准备释放熊熊烈火的男人紧闭的双目

缓缓起身环顾眼前横七竖八的黑影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
背后有人小声嘀咕:“十人生还三人”

心里一阵翻滚
漆黑的夜流动着漆黑的气流
远处，闪电和雷雨虎视眈眈
 吃夜宵时的笑语隐隐从后脑勺传来
“十只野鸡，飞走三只”（2018.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