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者：王家新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 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 动，1978 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的创 作贯穿了三、四十年来的历程，先后出版有诗集、诗歌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 三十多种，并编选出版有多部中外现当代诗选及诗论选，被视为中国当代最重要、 最具有广泛、持久影响的诗人之一。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 动，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 包括韩国 KC 国际诗文学奖在内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黎明时分的诗

一只在海滩上静静伫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听见有人来，

还侧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纵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两只机敏的大耳朵

那闪电般的一跃

真对不起

看来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运食粮

它也有从黑暗的庄稼地里出来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线的时候

飞越阿尔卑斯

从法兰克福到萨格勒布

飞机飞越阿尔卑斯

雪峰之寒

使大气清澈

一道道冰刃

似可划破机舱的肚子

但我仍想挨得更近些，我带着

一只盛雪的锡制杯子

然后是绵延的墨绿色山岭

冰川的旁注之诗

是变红变黄的杂树层林

是云彩下童话般的房子

一个孩子在我身上醒来

在冰与火中颤栗

2017.10.11

麻雀啁啾

在我家厨房外的小露台上

天气好的时候，总会掠过几声麻雀的啁啾

这曾使我深感惊异

有几次，我们甚至还在窗台边对视过

它们飞来，蹦跳着，眼睛圆睁

似乎对我也感到好奇

然后一拍翅膀，就没有了……

我已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什么了

我甚至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这些小机灵鬼，它们没有鸿鹄之志

它们寻找的，无非是草籽，幼虫

或一点什么讯息或味道

但它们好像从我童年的那棵老榆树上飞来

它们飞来，三月和四月才真正变绿了

它们一再飞来，好像无论如何

在我们的生活中仍会有音乐响起——

这是多么好啊

我在我寂静的房间里穿行

伴着几声麻雀的啁啾

塔可夫斯基的树 ①

在哥特兰

我们寻找着一棵树

一棵在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中

出现的树

一棵枯死而又奇迹般

复活的树

我们去过无数的海滩

成片的松林在风中起伏

但不是那棵树

在这岛上

要找到一棵孤单的树真难啊

问当地人，当地人说

孤单的树在海边很难存活

一棵孤单的树，也许只存在于

那个倔犟的俄国人的想象里

一棵孤单的树

连它的影子也会背弃它

除非有一个孩子每天提着一桶

比他本身还要重的水来

除非它生根于

泪水的播种期

①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1986），前苏联导演，在瑞典哥特兰岛拍下了他生前最后一部电影《牺牲》。

帕斯捷尔纳克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获奖作者：古马

古马，1966出生于甘肃省武威。1980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1997年出席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两次入选“甘肃诗歌八骏”。出版《胭脂牛角》《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陇军文学八骏金品典藏•古马的诗》等多部诗集。曾获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甘肃省第五届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2007年度人民文学优秀诗歌奖、《诗选刊》“中国2008年度十佳诗人”、甘肃省第二届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首届《朔方》文学奖、中国优秀诗集奖以及第六和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年度诗人、首届骆宾王诗歌奖提名奖等。现居兰州。

曼德拉岩画：巫者

——赠燎原、杨森君

击石取火

取出展开双翅的鹰

鹰翅下奔命的羊

取出不慌不忙交配的山羊

一前一后攀援绝壁的盘羊

取出等候黄羊青羊白唇鹿梅花鹿的陷阱

取出那隐秘的陷阱收获前的阵阵窃喜如天边轻雷

击石之声正如内心滚动的轻雷

要从闪电中

取出虎与羊会面的一瞬羊的不知所措

要从那荒山野岭最大的一尊黑石头中

取出野牦牛的蛮力和它雄视荒野时高扬的尾巴

取出万物各自的命运和你们的机会吧

长生天的子民

你们击石取火

取出饥饿的弓箭奔跑的野马群

取出骆驼和驼峰间摇晃的太阳

取出帐篷取出井

取出女人和歌舞

取出酒和人世的悲欢

而曼德拉群峰上列阵如星斗的玄武石

它们未被击取的空白还有着取之不尽的宝藏和潜力

它们等待了几万年，是在等待一个诗人的造访

等待他搜尽群峰找到巨石上一朵

善于变化的火焰

如找到玄牝之门，如掌握通灵密咒

2017．10．16 清晨

古城塔尔湾之陶

西夏的作坊

一个聋哑的陶匠

在坛子的胚胎上雕刻

粗枝大叶的牡丹

风吹叶动

那半完成的花朵知道

经过火烧后

坛子会被驮上马背

会使漂泊者

有所依赖

走再远的路

里面的水都睁着眼睛

公主的水

半夜清寒

牧羊女的水

白天滋润

就像他忙活了一天后

用从胚胎上剔除的多余的泥巴

捏成两只没有嘴巴的鸟儿

让它们相呼

相呼着

露宿于萤火自照的天下

回答

蛙声

像是春天连衣裙上的碎花

花开花落即衣裙委地

而你无视月亮

一只遮挡时间性别的慌乱的手？

——我是盲目的园丁

用缓慢流出眼眶的沥青

浇灌背后红花中唯一的白花

花园的墙

蝙蝠乱飞的黄昏

我秉承花园里一棵古树的旨意

把那个因怀孕而被处死的年轻姑娘的尸体

不从大门，从花园的墙上凿开的一个洞中

运往外面的黑夜

丁香花的芳香一阵阵飘向洞外

仿佛春天给死亡的陪嫁

青海

鹰配马

冰雪配朵藏红花

你的双颊为何变得绯红

你的雪山为何退避远方

你的水不是美丽女鬼的眼泪

为何彻夜淘洗着星辰

骨头干净，铭刻经文

青草变黄，牛羊安详

锦绣日月你的香草荷包呀

变心的不是我，怎会是我

大雪落，骨灰撒播原野

我候你以灰白，迎你以风中摇曳的青色

青海青

稞麦迎风生长,水火婴儿胎记青青

获奖作者：高鹏程

高鹏程，宁夏人，现居浙东。写诗兼及其他文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青年文学之星。22届青春诗会成员。21届鲁院高研班学员。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第四届全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三届国际华文诗歌奖一等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县城》，随笔集《低声部》等。

在大港头谈论乡愁

一个宁静的小镇。一条江水穿镇而过。

村口，几个闲散的人。一棵古树。一个埠头。流水

晃动着一些古老或者

新鲜的光阴。

伊甸说，这个村口，符合中国人

乡愁的理念。

我扭头看江面，看山气。又看村口。然后

点头称是。

这乡愁忽焉似有。但很快会转浓。如果有人

从这里走出。很多年。

如果山岚转淡，江面上的雾气

能散去一些，如果那艘来接我的船已经抵达埠头。

当然这乡愁也可能会更浓一些，如果上面的第三

到第四行诗是这样：一些新鲜的日子正在老去，或者

已经古老。

如果这乡愁要刻骨铭心，那么上面的第一

到第二行诗

要这样写：埠头下的船

已经走远

江水继续流淌。村口，只有一棵老树。已

没有人。

在五峰书院听雨

岩层如卷册。

五峰书院仿佛夹在其中的一枚书签

隔开了上下数千年的重量。

当我们赶到，它细小的圆柱还在

继续挺立。是什么构成了其中的钙质？

这需要从一千年前那场著名的论辩中去细细探寻。

没有标准答案。只有持续不断的雨声

还像两个人的争论。只不过

主角从陈亮、朱熹置换成了山间秋风

和溪涧清流。一千年后，又置换成了如我辈

一干闲散人等的清谈。而这期间

中兴五论和偏安苟合，王霸义利和柴米油盐住房公积金

又有什么区别？它同样

无法挽回一个时代的颓势。

当我们离去，骤雨初歇，又一场可有可无的阔论

结束了。只有岩壁上的瀑布

还在飞珠溅玉，滋润着山间的草木烟岚。

我欣赏有关它的题词：一泻春秋

这是更高层面上的法则和意义。

它曾打湿陈亮的儒衣

现在，打在了我们的头顶。

船模博物馆

他的胸腔里藏着一小片汪洋。

一个微缩了的大海。依然有着比实际海洋

更为广阔的疆域。

他用废弃的船木，造了一艘又一艘船模。

从绿眉毛到机帆船，再到渔轮、战舰、商船。

白天他耐心地给它们安置好龙骨、桅杆和帆

夜晚他驾驶着它们远涉重洋。

从泉州到印度

从宁波到遥远的东非海岸。

最隐秘的航线，驶向一个不为人知的港湾

那是真实的。当他

从夜半或清晨醒来，额头还留着触礁的痕迹

来自海上的风暴与挣扎。

青瓷小镇

这是哥窑。这是弟窑。

这是冰裂纹。

这是高级的梅子青和粉青。

在青瓷小镇，

我们聊到诗。好文字的质地，仿佛

青瓷釉色上的那一抹清凉。

但我们很少提到

在它产生的过程中，我们内心经历过的类似

窑火一样的炙烤和煅烧。

在徐凫岩和诗人曾谙安讨论诗歌

我们在一座名叫徐凫岩的小山村内喝茶

一条清澈的溪水穿村而过。

诗人曾谙安忽然问道

什么是诗？

什么是诗？

我把头别向窗外。眼前的溪水，平静流淌

往前不远，它就要一泻而下

成为决胜千丈岩的落差二百多米的瀑布。

它的跌宕是诗，疼痛是诗，尖叫是诗。

跌下去，飞珠溅雪，徐徐浮起是诗。

潜入更深的幽潭是诗，流出山外，汇入剡溪和更大的江河

度过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是诗。

而在它跌落之前，在它还是我们眼前

这条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小溪时也是诗。

当我们讨论这些，争论或者沉默

各自盯着手中的茶水——波澜静止

这也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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