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棚记

梅苔儿

廊棚临水，廊里多游人

我闯进去之时，正是黄昏

夕阳投影于水面，给水中万物的倒影

镀上了一层木纹的光辉

我闻到了木质的香味。安详，甜美

与人性呼应

心中磨了多年的刀，应声放下

在廊下慢慢走

走回外婆家的木房子

走回泊在岸边等我的旧船

走回人头攒动的古戏台

走回妈妈味的麦芽塌饼和荷叶粉蒸肉

走回安静的乡村夜晚

一盏挂廊顶的灯笼，奉命迎我

有水声，轻轻，不绝于耳

如叮咛，如祈福

起于风，起于十月的乐队

起于人间无数“行善而搭”之廊棚

乌瓦经

张 俊

第一天，晴朗。适合在洁白的墙壁之间穿行，

阅读时光。树叶。秋景。

适合小醉，微醺，

于清明的水色中偶遇佛祖。

纪念日，迎面的说法者，双手合十。

他划船经过我的身体，

似乎是无意的，水波环绕在头顶的石桥。

似乎有一扇窗打开，

尘世进出，

我说：灵魂稍后醒来。

灵魂烙印飞马座，极乐。极思。

无微。病毒性感冒在思维中像树叶一样伸展，柔软，

刻写经文或是宇宙的秘密。

推动麻雀飞行。

灰翅膀与街边的物体互相映衬，微凉，浮动。

前世顺从于莲叶。鲤。红灯笼顺从谜语，

我顺从长者的意愿，归永宁桥，归石皮弄。

百年孤独的轻。

石板路形成独特的注解——

沙沙的步履，犹如某座院子里的树，低垂。

西塘那年

刘三石

那年，在西塘，住客栈，歇马匹

向一棵老柳树学说吴语，唱越剧

累了就坐在廊棚下，看春秋之水

穿过唐宋而来，经过我，又悠悠地远去

天地廓然，必有一个像我的人

远离故土，虽时有慨叹，但心怀感激

在西塘，一竿青竹、几块老石

甚至一只被花影反复戏弄的蚂蚁

都会成为他，高谈阔论的知己

那时秋色太平，西塘依旧繁华

深夜伏窗台，看明月怀抱圣洁

从环秀桥上走下来，绕过种福堂

在一个渡口，乘小船，独自摇橹而去

水声细而远，我起身，挥了挥手

那一刻，老屋、古弄、藤蔓、七老爷庙

连同我，连同船尾的流水

连同乌黑而又心生明亮的西塘

都是清澈的时光，都是爱与慈悲

潺潺不息的源头

古建筑

陈忠海

西塘熙攘，两队人相遇，各说各的

方言。旧世界都是新人

新人在旧世界用去一段旧时光

清代用旧明代，明代用旧元代

而元代的屋顶洒着新时光

大部分人缄默，清代的麦芽糖垂下甜蜜

为什么闭口不谈锤打的神性

建筑物假装复活——

清朝的木头说黑色的明朝话

明朝的砖瓦说青色的元朝话

意思都一样

这意味着里屋的格子姑娘说中了话

而成为我的一个癔症

她与物件一样远离现在

她装成在媒妁之言中反复低吟的人

命我悬梁，猜字，进京赶考

我急于用前朝的方言应允

急于做新人做旧爱，抱着她

从棺内出来，再入棺内，换副身段

收割稻子和含糖的十月

收割七曲祖庭上咯咯的笑声

可门口有那么多人经过

那么多笑声夹杂的方言经过

当后来的风吹过

我们都停止怀旧，停止戏中戏

——我仍伫立于远古的风中

不久，风把她从晾衣架上吹落

在我一侧，一个人正在舔舐

他的手指，另一个人

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在西塘，一些新诗的句子也泛着斑驳的古意（节选）

马冬生

1

流水试了多少次

都不能把一段西塘的光阴装订

雨水顺着廊檐试了多少次

乡愁的泪滴，还是不能遮住

2

站在廊棚下，听雨

久了，耳廓也就成了雨的棚

雨落石皮弄，细听

会听到宋时的咯咯声

3

用木槌重重地捶

投在河里漂洗

一个浣衣的女子

把我写给西塘的诗句淳朴地涤洗

4

时尚华丽的衣裳不经捶打

一锤下去，就会看见乡愁的漏洞

空空的乌篷船，等不来归人

唯独母亲的木槌，我不敢轻易举起

5

在小楼上，用绳系着个篮筐

把钱放在里面吊下去

就能把菜果和油盐酱醋吊上来

不知，能否把流逝的光阴买回

11

无论下在古镇的哪个角落

西塘，都是一滴雨的诗意与远方

下到斑驳的雨巷

也是一种美唤醒了另一种美

13

攥紧一枚石子

还想在西塘的河道打一次水漂

投石问路，更多时候

我想问的是乡愁的路

15

用什么能把一片月光

糊在方格子的窗户上

摁进窄窄的深深的石皮弄里

我这样想着，檐下一排排的灯笼亮了

好时光

张宁宁

在西塘捡起酒杯的形状，粉红色花蕾

其间流过的光，河水

俱已沸腾

用光洁石子铺成的路，走着走着就到尽头

走进各自庭院，开碗大的花

安好，谁在天空经过

老宅子仍在，牡丹玉兰的木刻仍在

一口一口吞下莫须有的寂静和喧嚣

尘埃仍在

西 塘

林建红

起身去春秋、去汉唐，宋元明清相随

目可斜视，身可辜负，肉身可解禁

船工交出欸乃的桨音，渡口交出故国的流水

酒吧们返回古代，取高古的名字

有摇滚乐相赠，红灯笼相迎

风物们子女成群

宅弄、廊道……通往光阴的深处

里面有色即是空的菩萨，修炼了千年万年

有扬起的尘，已洗净了埃，石桥相送

一只年老的蟋蟀，在内心安放了音乐

一只马头离开了墙，在月下一声一声嘶鸣

一只酒坛子在收集甘露和曾经的芳菲

一些锈迹斑斑的骨头，在继续联络包浆的岁月

一些躲躲闪闪的记忆，在垂帘听政

抽刀不断水，泪湿不沾襟

历史的风物，可随处俯仰，一块块老年斑

抵制住了高大上的手术，和白富美的诱惑

正在生成庙宇，有前世相依、香火相照

烟雨长廊

刘艳丽

与两岸在一起的，是一个女人

慢慢成为西塘柔情的一部分

以及她看到的，归纳入

水的一部分

在西塘的生活，还可以再慢一点

像那座明代的五福桥

用600年，替人群指点来路

期间的每一次有意与无意

都是爱着的人，站在桥上等风吹来

再吹动水中微微荡漾的影子

水边阁楼是另一艘乌篷船

自在地活着，水流成隐隐的低音

船篙指向白墙黑瓦

为了江南的一场细雨

烟雨长廊下，我更像一个西塘人

拉长一节美丽的梦境

当梦中的脚步声

迎着我所惊讶的植物的金色光源

握紧一缕晚风时——

仿佛古老的光阴中，我已经

在南栅蔚蓝的薄雾里入睡

白小薇在西塘

仝志男

1

落脚岸客栈二楼

木轩窗外，水纹晃了一下白小薇的眼睛

白小薇不看时间

白小薇使劲盯着水塘游水的大白鹅

扑腾的白羽，顶着红冠的傲娇

浣衣妇人的棒槌

并无惊动鹅的自在浮游

2

小茶盅，刚好够抿出晨光中的醒

教堂距离客栈不足百米

十字架下，肃穆的是江南巷弄的婉转与延伸

一个人背影斜斜地

拐进烟灰麻石

白小薇流连“花制作”，一枝野菊静静地

卧向木质牌匾

白小薇也想原创一小格自己的

西塘

3

上西街108号，裸露的红砖仿佛旧年日记

临河的风掠过扉页

民国故事定了定，岸边柳扶疏倒映的

云朵，“往来人度水中天”

桥上的白小薇每念出一个名词

迂回文本就另起端由，那晚七禧客栈过道旁

捣捶、腌制红辣椒的女子

她不说话，黑黑的睫毛盖住了烟雨长廊飘过来的凉

西塘的拒绝

管 一

真正的美从来都是需要忌惮的。

比如西塘  她的美是骨子里的寂寞

是一位美人从细雨中经过后

留下的暗伤。

她是古典的落单

是黑暗中让你必不敢伸手的瓷器

假如不见到她

也许你的一生会平安度过。可是

一种拒绝的美是疯狂的

比如她那窗棂上的雕花 

从来不屑于别人的赞美  过多的赞美

只会让它腐朽。因此

它太多的时间里是冷漠的

比它更冷漠的还有那一座石拱桥

那历经千年而不变形的弧线

仿佛是美人颈项的弯曲

它拒绝风雨  更拒绝暧昧的叮咛。

所以  当你以满腔的热血面对她时

她的像潭水一样彻骨的眼神

会瞬间让你冰凉。

这是一位家渊深厚的娘子的戒备

她必有着长年在外从军的夫君

那战场在万里之遥

在时间隧道的另一端

她的美是一种抵抗  是闺房里的坚守。

……可是美啊

当你踏进西塘的那一刻

须得屏住呼吸  不要惊扰

每一个从你身旁经过的女子  不要回首

不要斜睨那白皙的脚踝

更不要轻易地呼唤她们的乳名

要让她们像烟雾一样地自由散去

像微风一样地融入你的心怀。

生活着的古镇，生活着千年活水 （节选）

陈伟宏

一

西塘。不仅女人是水做的，男人也是。

这胥塘的美名，将所有南来北往的船只

拴在自家帮岸的船鼻子上，

仿佛女人胸前那枚精致的纽扣，随风飘荡。

若没有水，没有春秋的水，

千年以来从不间断，石桥也不会

如此坚定，陪伴越角人家的闺女

即使嫁出去，泼出去的水仍然

将凹凸不平的街道洗得锃亮。

生活着的古镇，生活着千年活水……

三

自古以来，船来人往。

那条千米廊棚，遮蔽了汗水者

所有沧桑，对于家的深情凝望。

不同于美人靠，留作母系社会的一段注脚。

悦耳的故事在塔湾街回味无穷。

马头墙，仿佛明清时期浣纱女

乌黑发亮的发髻，将一个古镇的风水

都流淌在脉脉夕阳的风景里。

四

河埠头站着的，不再是千年石狮，

或是寓意深刻的一副联子。

即使新落地的娃娃，走过石皮弄，

也要在系缆石上，写下歪歪斜斜的诗行。

从古镇出来，言谈举止

都已是现代人的时尚与味道。爱玩自拍，

连微电影也成为古镇名片的一角。

西塘的风吹过，散落一地金黄。

微不足道的树叶，说出的，

都是故乡的吴侬软语。

有人从古镇走过，他们的气息

感染千年以后的心情，将生活着的古镇

当作一滴水，一缕阳光。

五

水，是西塘的翅膀；

人，行走在世界的东方……

来自西塘石皮弄的遐想

梁文奇

我迷恋于旷野上的花朵：小雏菊，

它们模仿星空的布局。安静地、忘我地摇曳。

还有牛蒡，肥大叶片，紫色的花朵，

长长的细刺簇拥着——这神奇的美味。

而我更迷恋于多彩的喇叭花，

蝶翅般的花片围拢住一个小空隙——

尽管无法解读，探究它的神秘、奥义。

在西塘。石皮弄。

我仿佛站在历史的荒野，

庭院的壁垒对峙，营造出来的巨大空隙

狭长，发光的石块，仿佛阶梯通向另一个时空

它和喇叭花的通道多么相像！我仿佛听见：

几个梳着古式发髻的小囡在唱歌谣;

穿古装的邮差，急匆匆地寻找着门牌号;

或者是清晨、午后，一个修长的倩影，

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哦！我们和人、事物之间壁垒难道不也恰是

一个磁场——漩涡——看不见的时间

像是情感发生在彼此之间不可描述的距离，

总是无法把握、企及或回到过去吗？

如果说西塘是一首诗，

那么每一条不一而足的弄堂，

──恰是给它做了最好的分行。

书页：西塘古镇

庄海君

我们的故事是田歌越剧与胥塘斜塘

路上的方言，一些人物不动声色地歌唱着

或沉积成万行诗篇，静待日子的打磨

我们的故事来源于吴语庙会

没有界碑、没有日子的阴影

与一条河流相遇，招安满天月光

所有的时光都在交谈，一行一卷轴

诠释着一个静默的民族，梦在醒来

所有放牧在古镇的夕影，都在醒来

炊烟说出落日的方言，说出一个民族的风情

雨水挂在树上，划出叶脉，山歌一曲一曲

鸟鸣轻和，韵调多趣，囤积着月光的足迹

一笔西塘几千年，一曲越剧的风情

无关乎事物的表情与韵脚，临山而隐

无关乎尘埃落下的方向，声音在生长

多少山水印章，谁也无法描摹

把一盏时光，记忆就在聚会的时间里

有了醉意，被风吹送成淡淡的乡愁

西塘来信

郭  靖

1

我离开之后

仍会有人去西湖，去雷峰塔

去你的心里小住。勿念

那时的我，已在一个叫西塘的小镇

种花养鱼、读书写字，安静地生活

2

端坐在临水的窗前，吃梅干菜、喝茶

隐匿的灯火，星空一样辽阔

河的对岸，有人在唱茉莉花

有人扔了几枚硬币

还有人在划拳

3

青苔入镜，同许多游客成为

镜中人，游夜船、放河灯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轻于火焰

明灭间，天地皆小。而雨水

画出一个又一个句号，寄于你

4

我许下很多愿望：

一起放河灯，一起漫步桥上

一起做江南的表妹与表兄

可惜，你未抵达

只留下一个哈欠连天的早晨

5

我不得不承认

孤独是个魔咒，会侵蚀所有

包括这次旅行，以及萍水相逢

在永寿禅院失语的钟声里，遥望杭城

一只鸟正从雨中飞过，它没有打伞，老和尚也没有打伞

石皮弄

潘菊艳

时光都是旧的，青苔灰绿

……一入弄堂，我也是古旧的画中人了

足音空响……空响

鸟鸣落下时，受惊的是

鸢尾上的一枚露珠

我看见露珠从叶脉滑落

在灰蓝的空气中划出明亮的细线

坠落在青石上，分身为无数的

露珠

——每一枚露珠里

都放得下细窄的天空

西塘，美的蒙太奇，是所有乡愁的寄托

张永波

杜鹃花，李树渐起的音乐

春天的西塘

枝头反复播放着俏美的旋律

云端上的斑鸠，目睹了古桥、巷弄

诗境里有多少传说藏进

一条清溪切割了大地脉律

原野上浓绿，洗劫了村庄

谁家的鸬鹚，将蛋生在了风雨中

人面桃花的姑娘

不是因为受孕而幸福地守住故乡

途经春天的燕子

用一口泥土做起了房子

一地鲜花的故乡，遍地豪情的庄稼

谁亮起了嗓子，歌唱的不是故乡

西塘，美的蒙太奇，都是乡愁的寄托

一首诗也正抬起思念的倩影，临照那一弯的碧波

我不敢粗声大气，怕惊扰了故里美的安静

卧龙桥饮酒

钱家兴

从钱塘人家

提一壶还温热的嘉善花雕

沿着北栅街闲庭信步

你走到这座桥上

高卧，看湖面安稳如磐石

江南的桥都如此名般

拱形的身体下面

是平缓的龙息吗？

你看这两旁的游客

你看这胡子花白的船夫

你看这柳树在风中的舞姿

你看这日日夜夜的变换

你看这天空中隐藏的群星

一切都会不胜酒力

意兴阑珊后归于沉寂

在单行的世界里

谁又能与卧龙桥对饮？

来源：《诗刊》2018年6月号下半月刊“诗旅·一带一路”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