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对赣南五子之一布衣的一个组诗《山顶上的雪》作过粗浅的解读。而这次,同是赣南五子之一的圻子,其组诗《稀少》再一次让我脆弱的感情失控,乃至产生了想要唠叨点啥的念头。圻子和布衣都是瑞金红土地上土生土长的诗人,他们的诗在创作选题上有交叉、有重叠,在诗的内涵上有着乡土本质的淳朴,而在诗的表现手法上,他们既有在同一片土壤里滋生出来的共性,又有各自体察事物的迥然异禀。坦率地说,他们是我家乡众多诗人中个性比较鲜明、功力比较扎实的诗者,我个人对他们甚是偏爱,请原谅我对这两位诗人的偏爱掺杂着狭隘的同乡观念,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诗歌作品的客观优秀。
圻子虽然与我生活在同城,但一直以来,彼此之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算是个比较熟悉的陌生人吧。这样也好,至少对他的作品进行评价时,不会受到任何主观因素的影响。在读到《稀少》这个组诗之前,我对圻子的其它诗作也曾涉猎一二,诗人给我的总体感觉是,对生养自己的家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爱,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禽一鸟,一禾一黍,无不成为他典当乡愁的诗料。他的乡土题材作品,绝不是通常人们头脑里那种刻板而腐朽的印象,他有他独特的表达方式,总能从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中,发现常人所未发现的内容,参悟常人所未参悟的世理。他手中的笔,浸透了乡土的炎热、潮湿、晦暗、寒冷、沧桑和明快,既有土得掉渣的粗砺,亦有梦幻小资的细腻。这让人读他的诗,犹如啃一个光照不够均匀的苹果,嗅其香而若有若无,味其甘则或浓或淡,多是百感交集之体验。
实现这样一种果,必然有某种特定的因,故而必须拿出他的具体作品,对其艺术构筑进行细致的观摩、研究,方可洞见匠心。那好,我们先来欣赏他组诗《稀少》中的第一首:
枯蓬记
枯蓬落于山间,水间,田野间
我想加入一些流传下来的诗句
让它看起来像我们的诉说
比如“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事实上我曾刈下那些枯死的草
将它们捆扎在一起,背回村庄,用作灶膛之火
我也曾拨开草丛,探寻一种体态娇小的鸟
——那是一种鸫鸟,建巢于芒草深处
在荒僻旷野听到它的鸣叫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秋风里的枯蓬,凌乱
失意,恰似众多生命写实,寥寥的数笔
落于山间,水间,田野间
抖抖索索,所谓的孤寂正跋涉故旧山河而来
我作了一下假设,假设我来抒写对往事的追忆,对岁月流逝的感慨,我会怎么来写。我承认自己未能找到很好的路径。但圻子找到了,他将一种千头万绪的纷乱,借助一丛枯蓬梳理得十分妥贴,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很好地完成了一次心灵的孤旅。枯蓬乃丰收之后的衰败,亦即生命达到峰值以后逐渐转向低谷的时期,具有月满而亏,日盈则昃的可预见性,而这一刻的来临,对往昔美好的怀念愈发强烈,对眼前境况的感伤亦无法避免,诗人的笔下,未有一字直言感伤与失落,而是漫不经心地叙说自然景象,托枯蓬以寄怀,始终抓住枯蓬这一主体,在追忆的迂回里极尽情绪的捭阖。灶堂之火、鸟巢以及鸟的叫声,告诉人们在某种不可逆转的境遇里,大可不必一味地悲观,在悲观里发掘积极向上的因素,从而提振人们泰然面对一切的勇气和能力。草之枯者,不外乎告别春之旺盛,接受秋之萧瑟,枯草的形态即是众多生命形态的写实,任何生命必须遵循这种自然法则,自觉或不自觉地面对现实,这是恰如其分的点题。
这首诗剖析的是一个沉重而又现实的问题,但诗人似乎已经在意识上超脱了英雄末路的感伤,对生命的盛衰早已看得透彻,与其说强调的是岁月的无情,不如说是深刻地揭示了生命之有始有终的圆满。其叙说的口吻,颇得张爱玲的叙事之风,苦与痛,悲与欢,皆不形于色。让读者自己去理解,去感悟,而诗人则顾自絮语,不管他人听与不听,寓一切心声于物象,化说教于无形中。
悬空的核心
你是否认为卢梭的核心在《忏悔录》?
如果是这样,我愿把奥斯卡·王尔德的核心
定位于《认真的重要》,尽管他晚年悲惨
我常常步行于南方的山丘,听任
无边的晚风喃喃低语,当仰头瞥见松塔摇曳
我忽然醒悟,一座松林的核心,在树顶上——
拒斥艺术的堕落,必是捍卫艺术的纯洁
与独立,这是一种积极的思想
悬空,理所当然,迟早它会从空中落体
不知有多少人思考过自己人生的核心意义是什么,诗人圻子在思考这样一个深层次的问题。问题摆在这,答案也一起摆在这,诗人偏要装作不知答案来反问读者,让读者参与到这个问题的思考中来,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歌手法呢?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非常新鲜,这也许就是圻子诗歌的魅力。从诗人设定的命题中,可以看出诗人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已然超越了尘俗的桎梏,但诗人心里有迷茫、有困惑。诗人刚刚步入中年,对自己一生作出质或量的评估为时尚早,生命之核心价值将会以什么来体现,这是他所未知的。诗人从往哲身上看到了他们生命的闪光,并对他们生命之核心价值进行肯定。对松林的感悟,进一步肯定了生命核心价值之指向。
言情说理的方式,又一次由人及物,由物及己,步步为营,达到了诗人既定的诗歌目的。卢梭、奥斯卡·王尔德、松林,无疑都是诗人给自己选定的价值参照,一种精神层面的价值参照,或者说是一种生命质量的价值参照。平实的语言表达的是一种不寻常的价值取向,从这里不难看出,强有力的诗歌语言,未必需要多么华美的修辞进行辅助,只要逻辑严密,主题明确,平实亦能抵达艺术境界的制高点。此诗的结句耐人寻味,“迟早它会从空中落体”,其意乃回归现实,反推前述,可以这样理解,即便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现实,也不可丧失生命应有的崇高信仰。诗人就是如此,立足于乡土,笔端却闪烁着人性之光。
河流的行李
水葫芦、腐叶、被抛弃的断木、投河的人
这些事物没有奔走的愿望
负重的河流活着多有不堪
月亮和星辰在水中映照,失散的魂魄
也做了河流的行李,不知道被背负到哪里
河水随时打开渊薮,重力在高低之间
一如时间的滑轮;渔舟唱晚,其实说的是
渺茫生计,河流不会拒绝它的行李
绵水河,我曾对着它张望——
它们返乡的路径在天上,除了雨滴里的灰尘
我至今还没有见到它们带回那些行李
我始终坚信,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永远是诗歌创作的原动力,圻子这首《河流的行李》就是最好的证明。河本流清,只是尘世太浊,因此河流无法在尘世中保持洁净。同样,一切枯枝败叶、人尸兽肉本无污染洁净之意,委实是尘俗逼迫所致,抑或说是它们本身无可奈何的不洁所致,这大概就是这首诗的精神内核。诗人采用了故意颠倒主客体的叙事手法,从替河流感到悲哀的叙述中,实现替人类感到悲哀的主客体转移,最后将世间一切的悲哀和不堪,落实到人类的悲哀和不堪上,表明人类的自作自受。
绵江河是瑞金的母亲河,是我们瑞金人赖以生存的河流,所以诗人爱它,如同爱自己的母亲,为它的命运而担忧,为它包容万物的气量而欣慰。诗人的思考依然是从家乡的具像开始。河流的行李,本应为河流提供服务,可是不然,河流的行李,恰恰成为了河流的负担。世间诸多简单的事理,往往就是这么拧巴,你不需要的总会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强加于你,诗人把世间各种各样的无奈都集聚在这条河流里,凭借一条河,说尽天下不堪之痛。诗人写这样一首诗,试图以诗歌来洗白尘世的肮脏,唤醒人类沉睡的灵魂。平淡冷静的诗歌语言里,含着隐隐的痛。
睡眠
是岩石的睡眠,鸟的睡眠
树的睡眠,骸骨的睡眠
是寺庙的睡眠,神灵的睡眠
钟的睡眠,台阶的睡眠……
像黑暗把持的丘陵
未辨明的影子幸福地飞行
山谷里,心灵应与溪水呼吸
星群傲慢,苍穹高远
当你的灵魂穿过沉寂
万物之外,是谁轻轻依靠大地?
一片虚无,众多睡眠搬开了旧物
这依然是一首杞人忧天的诗作,诗人恰是那个杞人。诗人在忧虑什么?尘世的浑噩,人心的冷漠,生灵的醉生梦死,自然的危机等等,一切都在诗人的忧虑里。岩石的睡眠即是保守和固执,鸟的睡眠即是安于现状,树的睡眠即是依赖于土地,骸骨的睡眠即是死亡的真实呈现,寺庙的睡眠即是慈悲的远去,神灵的睡眠即是信仰的丧失,钟的睡眠即是梦的不肯醒来,台阶的睡眠即是攀登者的止步。种种迹象,足以唤起诗人对尘世的担忧。待黑暗把持一切的时候,醒悟恐怕已晚。诗人试图以自己的诗,暴发鲁迅式的《呐喊》,撕裂黑暗,让未辩明的影子彻底曝光,刺激苍生觉醒。
对我本人而言,我比较关注诗人的创作动机、思想内涵和精神高度。个人认为,在诗歌创作的技法上不必过多地花哨,技巧再好,也不过是技巧而已,而思想内涵和精神境界,是技巧永远无法企及的,那需要诗人具备高贵的灵魂。圻子平日是否具备高贵的灵魂,我不敢妄加猜测,但我相信,写诗状态下的圻子,肯定是一个怀揣高贵灵魂的诗人。其诗歌语言上没有刻意的格式和套路,但在精神上却占据了绝对的高地。
稀少
在我无私的探望中
河岸从未远离,香樟树的黄昏
河水低泣,多少波澜卷起
木桥上的月影,失足的少年
有一个慈悲的母亲,依水而泣的
命运里,我曾哭喊着跟随
去看望被水洗白的死亡身体
没有一处河岸不曾目睹惊惶一日
香樟树冠下,无声的荫庇
迷人的香气,犹如文字中完整的
竹椅,如今我不愿失却这种日渐稀少
的探望,有自己年老的亲人多好
现在水底没有任何失物要打捞
《稀少》即是流失后的状态。人在某个瞬间回首,忽然发现曾经的很多东西已然不再,内心与往事疏远,慢慢接受故乡的山水变迁、人事变迁,物是人非的景象中,诗人觉得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逐渐淡化,心的光盘可刻录的事件何其乏乏。既然眼前未有可留恋的理由,那么诗人的思绪便远游于可留恋的过去。而其实过去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美丽的河岸上,每每发生的却是凄惨的故事,暗淡了童年的记忆。从诗句里能感受到诗人的内心是极其矛盾的,嗟叹家乡的改变,怀念旧时的光景,细细品味之后,突然发现旧时的光景实际留下的记忆并不十分美好,而更多的却是悲哀、酸楚、灰色。因此,故乡在诗人的心目中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触动自己灵魂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特别是身边的亲人相继去世以后,便变得更加稀少。从根本上看,诗人对景的感怀,完全是由于对故人的感怀所引发的。但是,诗人偏偏顾此而言彼。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
宁静时刻我们涉过河流
到对岸去——
到那卖连环画的小镇
从童年捧出一个
热呼呼的饭团,烫得舌头打转
在青雾迷离的早晨
打开鸟的睡眠,鸟鸣长出枝叶
你在细雨中哭喊过妈妈
你的妈妈从青葱的田陇间
转身为你擦去鼻涕
那是我们的春天
想想慈爱如稻田,又总伴随再次丢失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
倦怠时刻我们跳入溪水里
用卵石使劲地摩擦脚底
一种温情从内心可靠地升起
那一刻清冽围绕着脖颈
白云飞越山峰,河水流往他乡
四野寂静,仿佛万事已成
诗人不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诗人亦不该只在悲伤中寻找自己。诗人终于暂且卸下沉重的负担,偷得片刻清闲,用诗将自己心灵的旅痕记载。一个背负了沉重社会责任的诗人,其写作的过程大多是沉浸在悲伤之中,只有悲天悯人,才可释放出诗人心中的大爱,才可迸发出诗人的品德之光,形成感动天下人的文字。这首诗一反诗人惯有的忧世情绪,完全沉浸在小我的世界里,追忆遥远的童趣,诗句里充斥的全是儿时的天真和烂漫,以及与母亲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个人认为,从诗歌的艺术价值来看,这首诗相对组诗里的其它诗,稍显逊色。但从人类本真、朴素的情感而言,这是诗人情感最真实的流露。也许这首诗对现实有所逃避,在精神的桃花源里寻求了片刻的欢乐。这一点也不奇怪,就如一向忧国忧民的杜甫,犹能写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样不带任何国恨家仇、自然唯美的句子一样。
春天过后
早晨,山居澄明。
春天过后,鸟在枝梢守护新筑,
它们发出占区鸣叫,划分各自势力
季节在重复渐进,
尘世短暂的秘密,无以言说。
在山川的缝隙里,
道路拥挤,溪流争吵不停。
但河水同向共往,河水的意志
对我有现实的意义
春天过后,浆果悄然成熟,
几乎可以确认,大自然的馈赠,
蜜汁般无私,任它垂挂——
你告诉我的,正在发生。
春天过后的各种呈现,似乎在揭秘春天里的重大隐情,向天地公布春天的真实期许是什么,然后世间万物领悟了春天的旨意,开始从事春天孕育和筹划而实际上与春天已然无关的活动。春天所能给予的,已经悉数分享于万物。接下来各就各位,该干嘛干嘛,循着各自的方向,肩负各自的使命,演绎好每一个角色,便能收获预期的结果。这是我对这诗的理解,我不敢断言诗人表达的意思跟我的理解是否十分吻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诗人对某种新生进行过艰难而痛苦的领悟。
综观圻子这组诗中的七首诗,均是立足于乡土,吐秀于内心,骋怀于云上,飨誉于诗坛的佳作。其创作手法上各见巧拙,各具匠心,然而勿庸讳言,故乡旧事在诗歌里的重复创作,风格上未能有更具色彩反差、更具多元化的呈现,难免降低读者审美的敏感度。不过,这丝毫未改变其优秀作品的本质,我希望圻子能不断地创作更多更优秀的作品,为盛世中华的诗歌盛宴奉献更加丰富的食材。
(作者钟宇,江西省瑞金市人,喜好诗歌及其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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