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红的奶奶颂诗 (呼延鸾)
作者:红河 2018年08月27日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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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爱红书法集》附录著作者问道探艺采访中和文化界大师名人、政界要员、军界将军的二百多帧彩色照片,还附录著作者家族的十帧黑白照片。我最敬重的两帧照片,一帧是作者奶奶和两位姨奶奶的三人合影,一帧是作者奶奶的个人半身照。
三位奶奶辈老人家的合影,放大了说就是一代农村妇女的集体形象。他们三人都不是贵族命妇、官员的几品妇人或财主地主的太太;正是山东潍坊平原上的道道地地的农妇。这些农妇的身影与品行,我在七十多年前的故乡寿光县就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围着磨道转了再围着锅台转,在大太阳下跪着割麦子,数九寒天把讨饭的不幸者让进屋里再用粗瓷大碗端上碗粘粥。在照片上,王爱红的奶奶与姨奶奶,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高贵、自尊、庄严与吉祥的气质与相状。这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三位老人冬天的服饰一律,头戴古式贴发女帽,穿深色棉衣棉裤,扎着裤腿,小脚上穿着小脚鞋。三人的坐姿一律,共坐在一条长櫈上,头微抬,胸挺直,目光前视;最可瞩目者,是三人一律左手压右手平放在左腿上。他们非常重视这次合影,严谨地做了准备,相信这帧照片可以传世。依我的想法,自满人入关到文革初期,农村老年妇女的冬季正装就是照片上的这一制式。清朝、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三百多年来,好像都改变不了春秋齐国礼仪之邦的服饰文化;现已断绝的这一文化现象幸而被一帧照片珍藏。传承了一千多年的中国女小脚(相当于西欧同一时期的女人束身细腰),在清朝曾是对抗满人妇女大脚文化的唯一利器。我们代代小脚女性先祖,养育了多少男儿开疆守边。小脚女人养育的国父孙中山,打垮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皇朝。
我最敬重王爱红亲奶奶的单人半身照。老人家的高贵气象,已化为一种富态福相了,化为一种强大的自信力量了。她是有充足理由自信的。她微笑着看到他的儿子王志明成了一名解放祖国的军人,她的孙子王爱红成了一名歌唱祖国的诗人。彩色照片是会褪色的,黑白照片却都在久远的岁月中,越来越黑白分明。
附录的几帧家具照片有作者古奥优雅的书房,会让一个文化人于中灵感泉涌。但我最感亲切的是作者在安丘故乡的半坯半砖墙瓦顶的老屋,和我在寿光故乡的土坯墙麦秸屋顶的老屋一样,都能引起我入住一宿的强烈冲动。我家的老屋已不复存在了,只留下一帧照片。
王爱红的奶奶叫孙秀荣,和我的母亲同一辈。现在,奶奶的照片放在孙子的贴心处,奶奶正在听孙子唱奶奶颂诗。潍坊人旧时称奶奶为“嫲嫲”(mama,阳平声)。孙子回家走到院子门口了,喊一声:“嫲嫲——”
可是奶奶已经不在简朴的平房里,为自己的孙子摊煎饼,捏制高粱面搀豆面的窝窝头了。奶奶最疼爱的孙子王爱红悲从心起:
我哭了,我说
我是为了我奶奶,我
一扎出翅膀就飞走了
全然不知道我奶奶的心里是多么难受
(《亦截句》一首)
诗人为了生活离开奶奶,当时少不更事心高气盛,不知奶奶如何难受;现在阅事已多体会到了,唯有一哭而寄悲情。这一哭要哭回去多少年啊。
诗人王爱红的家族亲情诗颇多,写爷爷奶奶的,写父亲母亲的,写兄弟姊妹的,写妻子儿女的,写姑奶奶姨奶奶姑姑姨姨的,写堂表兄弟姊妹的,甚至写了他家的小狗与小狗他妈。我感到,诗中他奶奶的音容笑貌心脉思绪最生动最真切。奶奶关心孙子怎样吃:
奶奶不让我吃鱼籽儿
说是怕我不识数
原来是怕我一粒粒数
数不过来呀
(《亦截句》一首)
小孙子吃稀罕物儿括不得似的,一粒粒数着吃。奶奶看孙子吃相,得含饴弄孙之乐,故意逗他,不识数就不要数着吃了。这狡童年识破奶奶的心思,数着吃着更起劲了。
轮到孙子关心奶奶现在坐在什么地方?
我奶奶坐在一把藤椅上
不知道那把藤椅去了哪里
我奶奶会经常去那里坐坐
(《亦截句》一首)
猜想着奶奶在一个什么世界里坐在她的老藤椅上,但奶奶坐在藤椅上还是那一幅不变的老样子。诗人给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坐过的藤椅写诗时,一定也想起自己奶奶坐过的老藤椅。
奶奶在孙子心目中是神圣的,孙子有诗人的力量把一个年迈的农妇神圣化。
打卦算命的都说奶奶是娘娘命
身边会有两个丫鬟
她最终嫁给姓王的
那是爷爷,一个小国的王
(《亦截句》一首)
奶奶被算命先生算出的命,最终曲折地达成应验。奶奶和姓王的爷爷结婚,爷爷是一个农家的“王”。奶奶是一个农家的“娘娘”。小小王国的打趣幽默中表达了乐天知命的农民精神,“王国”人丁兴旺,都有好出息。《家庭成份》一诗解密了“小国的王”与“娘娘”的历史信息。这个姓王的男人,“说他是地主的干儿子/确切地说是地主家的长工/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娶我奶奶的时候/就是在地主家过的门”。《爷爷》一诗又透露这个“倔强的长工”,在1966年刮起的大风暴中,“差点儿就成地主/差点儿被文革打死”的悲惨遭遇。列宁说革命不会像涅瓦大街(在中国是长安街)那样笔直,诗人就在弯弯曲曲的历史上找到了奶奶的根系,带起的泥土那么芳香。
二十四行短诗《祖母的村庄》,是书写在故乡宽阔的整个村庄上面的颂诗。在《诗经》颂祭祖的庄严文字上,奶奶的正式称谓必须是“祖母”。
村庄像秋天的梧桐树叶
把我的祖母遮挡
大风起兮
雨水落在扩大的叶子上
洗去乌云和灰尘
让日渐衰老的祖母
再次回到年轻时的模样
但不要沾湿祖母的衣襟
秋天的梧桐树叶,已经像一个“心”形,村庄也是一片阔大的心形树叶,都被雨水洗濯干净,保护着祖母,衣襟也不被沾湿。衰老的祖母在这时候在这地方走着,走出了年轻时的模样,在孙子的心版上永远年轻。健康安祥,粗布衣衫,五谷杂粮,“一双莲花小脚追逐着我的乳名/把我的少年送上高高的山岗”。孙子离开了祖母与祖母的村庄了,祈愿“村庄呀村庄/请把我的祖母和梦想好好保藏”。这是能圆满实现的,因为“村庄静静的睡在祖母的枕上”,因为这个村庄的诗人写了祖母的诗与村庄的诗。
一首比较长的短诗《一只鸡蛋》,是用“鸡生蛋,蛋生鸡”循环往复永在繁衍的一只鸡蛋作为意象,写出的由小生大由凡至圣的奶奶颂诗。
奶奶,您是这样打鸡蛋
一只鸡蛋在您的手上
现在请允许我拿起第二只
与您碰撞
打破鸡蛋倒出蛋黄蛋清用油热锅煎炒,做出农家餐桌上的佳肴;诗人精准地叙述了奶奶从打鸡蛋到煎炸的一连串动作,每一个动作都代表着奶奶的一丝丝心情;最后蛋壳在别有用心地罩在花盆上养护花木。奶奶的鸡蛋营养的孙子的身体与心灵,“让我健康的活下来”。诗人“温习”奶奶打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碰”的过程,也拿起了第二只,与奶奶手里的一只“碰撞”,过往生活的丰富内容就全体呈现了。有时候,美好的想象与美好的现实更美好。
让我最动心动念欣赏的王爱红奶奶颂诗,是颇长的短诗《想起奶奶》。诗人首先把奶奶和毛主席并排放在一起说事,这太正常了。因为毛主席说历史是人们创造的,而奶奶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她还把自己的亲儿子送上了毛主席指挥的解放人民的战场。奶奶的孙媳妇也是一个人民,由于巧合,也和奶奶、毛主席并排。
奶奶属蛇
她比毛主席整整小一轮
我夫人也属蛇
比我奶奶正好小一个甲子
他们都有同一个属相
同一个属相的人一定很多
但未必是一个火命
属蛇的中国人民阵营强,“火命”的奶奶感情火热,像一个觉悟了的农业宗法社会孑遗的最后一位思想家,以她坚定信奉的中国阴历与阳历的传统时空逻辑,对中国现代历史进行了认真缜密的思考,并公开了她的重大发现。“我奶奶说,毛主席应该活到一百六十岁/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一百六十六岁/如果不是他在三百六十五天里/过了两个年”。奶奶对中国现代历史总结出的结论是:
一个是阴历的春节
一个是阳历的新年
这也是新社会有旧社会的不同之处
诗人对奶奶的认识论不调侃不戏说更不作反驳(即便如此也是允许的孙子对奶奶的亲情),而是一本正经地接过奶奶的逻辑,很严肃地展开推理。按冥寿算,“今年/奶奶正好一百一十岁/按照这个逻辑/她老人家一定还活着”,并接受孙子老莱娱亲式的祝福。诗人又肃然俨然地根据山东方言与谐音词语的语意纠结转换,找出“奶奶一定错了”的说法的根源。奶奶用方言把“阴历”读成“人历”——“中国人过的生日”,把“阳历”的“阳”字误以为是洋人的“洋”——“外国人过的日子”。识字颇多的奶奶可爱的错讹至此,还是包含着一种不可抹煞的真理,毛主席领导人们创立的新中国,和旧社会是两重天两重地。我尊重这位是我父辈的老人家的良心与言论。想起她的这些带着土渣味的过往时代的语言,我再一次蔑视嘴里哼唧着西方流行名词批评“民族主义”、“民粹主义”的学者们。有时候,真理与玩弄几个汉字或洋词无关。
想起奶奶,诗人把奶奶请上神圣祭坛。
薛仁贵与王宝钏的传奇
在奶奶的心里都烂成了泥
在现实这个死鬼与向往这尊佛面前
她总是满足
她从来没有说过苦
八十八岁那年
奶奶驾鹤西去
身在苦中不说苦,有王宝钏寒窑一十八年的坚贞,才能身在福中总满足。我想说,在《王爱红书法集》中,我最喜爱最亲近的是《佛光》那一副,两个大字,金黄色的佛光,无边无涯,无沿无框,向尘世散去,照得人间温暖如春,照得众生在红色与绿色的转换中安心守意。是阿弥佗佛极乐世界的佛光,是观世音菩萨闻音而至的佛光,辉耀拱护着米寿的老农妇。
王爱红的诗歌,叫人怎么说才好呢?
孙子和奶奶在山东省安丘县凌河镇范家庄子这一小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六年一段时光,由此地此时生长出的诗歌,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有关,和五千年有关。
王爱红诗歌从心底最痛彻心扉的伤口发声,从最细微琐碎的事件中找精神,从至亲者几近消失的脚印中发掘存在;用最朴素的百姓语言简单表现最崇高最神圣的感情。诗人的奶奶也是太阳,放射着孟郊《游子吟》的三春晖;也是河流,艾青的大堰河和永不干枯;也是祖国,不只是饶介巴桑把亲人比成祖国。奶奶的孙子也是乖巧聪明的。评论家燎原看中的当代诗人戴达《想念奶奶》,唱京戏的奶奶的孙子,“钻进奶奶戏装的袖子里/睡着了/醒来,奶奶不见了。”王爱红的奶奶,他永远看得见。《星星》:“你是地上的星星/需要人们到天上看”。王爱红的奶奶颂诗,主观大于客观,内容高于形式,感情重于理性,技巧不期然自然而成,具备吟唱家族女性长辈的优秀颂诗的共同品格,又孕育出独秉的个性。孙子一个人的特别的爱,奉献给孙子自己一个人的奶奶。这种品格的颂诗,在佛教寺庙、基督教堂和家族祠堂吟诵,都是十分合宜的。
奶奶的相片,孙子的诗篇,应该一起存放到中国民间生活博物馆里。
2018年4月19日,深圳仿佛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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