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通常隐身于作品的背后,杂志的背后,书的背后。编辑的劳作通常被称作“为他人做嫁衣”。《世界文学》的编辑也不例外。在《世界文学》创刊65周年之际,我们也请编辑们走到台前,讲讲选编《世界文学》创刊65周年纪念文集的甘苦与心得。
诗歌,记忆,初春的祝福
——《我歌唱的理由》后记
高兴
我们总在忙碌,我们似乎越来越忙碌。忙碌中,时间是不知不觉的,心理是紧张纠结的。这时,一支歌,或者一首诗,兴许能让我们进入片刻的宁静。初春,当我再次读到冯至先生翻译的里尔克时,我便沉浸于那片刻的宁静:
春天回来了。大地
像个女孩读过许多诗篇;
许多,啊许多……她得到奖励
为了长期学习的辛酸
……
那宁静是贴心的,是舒展的,是令人醒悟的,也是让人回溯的。宁静中,我忽然意识到,春天真的已经来临。想着一些人,想着一些事,在莫名的感动中,我竟翻出了从前的一些文字。那些亲爱的文字,尽管有着缺陷和稚嫩,可我一点都不想做任何的改动。就让它们保持最初的样子吧。起码,可以帮助我暂时回到过去。时常,心里会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们其实只有过去。我们其实随时随地都在走向过去。
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我曾译过她的一首机智又有趣的短诗《三个最古怪的词》:
当我读出“未来”这一词时,
第一个音节已属于过去。
当我读出“寂静”这一词时,
寂静已被我破坏。
当我读出“虚无”这一词时,
我制造出某种事物,虚无难以把握。
一开始,女诗人就试图消解一个虚拟的时间维度:未来。想想也是。倘若时间总在流逝,那么,哪里还有现在?哪里还有未来?这特别容易让人陷入虚无。但希姆博尔斯卡仿佛决绝地说:就连虚无都值得怀疑。
幸好还有记忆,幸好还有记忆储存的痕迹,我们的人生才有了实实在在的意义,我们的劳作也才有了真真切切的依据和动力。因此,任何写作,包括诗歌写作,严格而言,都是记忆写作。而所有的想象,究其根本,都是记忆的启示,拓展,蔓延,和发挥。因此,文学,也可以说,就是一门记忆艺术。活着,并且记住,并且将一切难忘的痕迹用文字艺术地呈现出来,这是写作者的责任,也是阅读者的幸福。阅读时,同样是记忆,让共鸣和感动成为可能。
而此刻,记忆和诗歌,诗歌和记忆,已完全融为一体了。少年和青年时期,不少诗歌都是从《世界文学》读到的。坦率地说,当时,有些诗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就是觉得美和好,就是愿意反复地读,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受,不同时间读,都会有不同的心得。而优秀的诗歌文本,正需要经得起反复阅读,且常常能激发起读者的心灵互动。这几乎成为一项审美标准。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谈论经典时,说过一段同样经典的话:“这种作品有一种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会被忘记,却把种子留在我们身上。”我觉得,《世界文学》的不少诗作就有这样的“特殊效力”。种子肯定早已留在了我们身上。种子其实也同样留在了《世界文学》身上。时间推移,不少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棵农作物和植物,长成一片片农田、果园和林子。
谈到《世界文学》的诗歌,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动情地写道:
可以想象,上世纪五十年代,当《世界文学》的前身《译文》将密茨凯维奇、莎士比亚、惠特曼、布莱克、波德莱尔、希门内斯等等世界杰出诗人的诗篇用汉语呈现出来时,会在中国读者心中造成怎样的冲击和感动。同样可以想象,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当人们刚刚经历荒芜的十年,猛然在《世界文学》上遭遇阿波利奈尔、埃利蒂斯、阿莱克桑德莱、米沃什、勃莱、博尔赫斯等等诗歌大师时,会感到多么的惊喜,多么的大开眼界。那既是审美的,更是心灵的,会直接滋润、丰富和影响人的生活。诗歌的力量,在那个相对单纯的年代,是如此的显著,如此的巨大。甚至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诗歌,尤其是外国诗歌,依然处于人们阅读生活的中心。就连约会,恋人们都往往会手捧着一册诗集。广播里和电影中也都会不时地响起诗歌的声音。“当你的眼睑发暗,也许是因为困乏,/我将点燃双手/把你奉献,像献出我的一个发现,/仿佛上帝正一无所有。”(霍朗《恋歌》)诗歌的力量,有时,就如同爱的力量,神奇,而美好。
创刊至今,《世界文学》一直和诗歌有着紧密的、恒久的关联。前辈编辑和编委中,冯至先生,陈敬容先生,戈宝权先生,卞之琳先生,王佐良先生,邹荻帆先生,罗大冈先生,李光鉴先生……都是优秀的诗人和诗歌翻译家。诗歌,同小说和散文一道,成为《世界文学》三大品牌栏目。几乎每期,读者都能在《世界文学》遇见一些闪光的诗人和诗篇。有些读者,尤其是那些诗歌写作者,甚至就冲着诗歌而捧起了《世界文学》。因此,在上述同一篇文章中,我又接着写道:“可以说,没有诗歌,《世界文学》也就会变得残缺,狭隘,少了份光泽,缺了点精神,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不成其为真正的‘世界文学’。”那么,《世界文学》中的诗歌,也就是译诗,意味着什么呢?中国诗人车前子承认:“译诗是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的隐秘部分,是可以和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相对应的。译诗影响、参与和共建了当代汉语诗歌写作,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也影响、参与和共建了译诗。”车前子甚至断言:“当代汉语诗人没有不受到过译诗影响。”
这其实从一个角度说出了《世界文学》中的诗歌存在的深长意味和基本理由。
六十多年,三百余期,日积月累,《世界文学》无疑已经绘制出一幅世界诗歌地图。山峰,丘陵,河流,路途,森林,湖泊……各式风貌,各种形势,各类气候,应有尽有。抒情的,沉思的,精致的,玄妙的,拙朴的,传统的,前卫的,实验的,清晰的,朦胧的,深沉内向的,热烈奔放的,机智幽默的,轻盈的,厚重的,注重意象提炼的,捕捉日常瞬间的,深入内心世界的,揭示人性幽微的,富含宗教意味和神秘气息的,指向人类高度和宇宙本质的……各种声音,各种味道,各种手法,无所不包。但由于篇幅和版权等缘由,我们仅仅将编选目光投向了二十世纪,并且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二十七名诗人的短诗上。依照车前子的说法,一个诗人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那么,编选《我歌唱的理由》,就有点像是诗歌联合国召集了一场诗歌国际会议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编选过程中,我们既注重经典性,又看重代表性和丰富性,既注重诗人地位,同样也重视译诗水准。译者中大多是一流的诗歌翻译家,其中许多身兼诗人和译者双重身份。一流的诗人,一流的诗作,一流的译笔,成就一本别具魅力的诗选集。这起码是我们的艺术追求。
诗歌阅读最美妙的状态是怎样的呢?对此,每个人都会给出自己的回答。思考此问题时,俄罗斯诗人勃洛克的诗歌《透明的、不可名状的影子……》忽然在我耳边轻轻响起,仿佛回应,又像是拯救:
透明的、不可名状的影子
向你飘去,你也和它们一起飘,
你将自己投入——我们不解的、
蔚蓝色的梦的怀抱。
在你面前不尽地展现
大海、田野、山峦、森林,
鸟儿在自由的高空彼此呼唤,
云雾升腾,天穹泛起红晕。
而在这地面上,尘埃里,卑贱中,
他瞬间看到了你不朽的面容,
默默无闻的奴仆充满着灵感,
歌颂你,你对他却置若罔闻。
在人群中你不会将他识辨,
不会赏赐他一丝笑影,
当时,这不自由的人正在后面追望,
刹那间品味到你的永恒。
我多么希望,读者朋友在阅读这部诗选时,也能随着那一道道“透明的、不可名状的影子”一起飘,将自己投入“蔚蓝色的梦的怀抱”,并且,如果足够专注,足够幸运,也能在刹那间品味到诗歌的永恒,和无尽的美好!
如此看来,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既是记忆,也是祝福,初春的祝福。
2018年初春于北京
【作者介绍】
高兴,诗人,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3年出生于江南古城吴江,现为《世界文学》主编。曾以作家、访问学者、翻译家和外交官身份在欧美数十个国家访问、生活和工作。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大型外国文学图书。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等。2016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作品曾被收入几十种选本,并被译成英语、俄语、孟加拉语、波斯语、罗马尼亚语、塞尔维亚语、亚美尼亚语、荷兰语、波斯语、越南语、蒙古语等。曾获得中国当代诗歌奖翻译奖、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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