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泰戈尔《我的回忆》之六

               三 内与外（3）
       在我家的北边有一块空地，时至今日我们还称之为谷仓。这个名字说明，很多年以前，当年收获
  的粮食就被存放在这里的一个仓房里。那些时候，城镇和乡村宛如幼小的兄弟姐妹，其相像之处随处
  可见。现在，血脉相连的同根相似之处已难觅踪迹。一旦抓住机会，那谷仓就是我假日里流连忘返之
  地。要说我去那里纯粹是贪玩也不大对—是那个地方而不是在那里的玩耍吸引着我，我也说不清为什
  么会是这样。或许它是一块弃置不用的荒地，又处于几无人迹的角落，才使得它对于我有了迷人之处
  。它完全处于日常生活的范围之外，不具备任何可以使用的特征，而且，它是如此的简单素朴，一如
  它的毫无用处，因为没有任何人在那里种过任何东西。毫无疑问，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当那个小男孩
  的想象力天马行空之时，这荒寂之地绝不会横加阻拦。无论何时，只要我瞅准空档逃过狱卒的监视，
  能够千方百计地到达谷仓，我就觉得和度假别无二致。
       在我们的家里，竟然有一个我始终都没能找得到的地方。一个小姑娘，和我同岁的一个小伙伴，把
  这个地方叫做“王宫”。“我刚刚去过那里。”她有时就这么告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她可以带上我一起去，这样的良辰吉时就是没能来到。那个地方简直是太棒了。那里的玩具，那里的人
  所做的游戏，都是同样的妙不可言。我老是觉得它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一楼，或者二楼
  也难说。只是有一件事，好像谁也没办法到那里去。有多少回了，我都问我的小伙伴，“快告诉我，它
  在房子里还是外面？”她总是回答说，“不，不，就在房子里。”我就会坐下来闷头苦想：“那它能在
  哪儿呢？这屋里所有的房间，我不是都知道吗？”那里的国王会是谁，我无心一探究竟；他的宫殿在哪
  里，也始终未被发现；但有一点是铁定无疑的了—那王宫就在我们家里。
       回望童年时光，显现最多的是那样的一种神秘，它在生命中和世界上无处不在。有些连做梦都想不到
  的事随处潜伏着，而每天最大的疑问则是：什么时候，噢！什么时候我们才会碰到？仿佛大自然手中握
  有什么东西，正自笑眯眯地问我们：“你猜，我手里有啥？”如果说她不可能拥有什么，那也只能是我们
  连想也想不到的。
       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种下的一颗番荔枝种子，一直放在楼廊南边的一角，我每天都要给它浇点水。心中总
  是惴惴不安地想着它许是会长大成树吧，倒让我处于巨大的忐忑之中。番荔枝的种子依旧会照常发芽，只是
  不再需要我那忐忑之心的浇灌。这倒不能怪它，而是错在我心里。
       我们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表哥，有一次我们从他的假山上偷来石块，给我们自己堆起来一个小小的假山，
  又在石缝中种下几株植物。那份精心培育真是无以复加，也多亏了它们的植物天性吧，它们才能够忍受，直
  至过早地死亡。这个小小的山峰为我们葆有的无尽的快乐和惊奇，语言是难以重现的。我们丝毫不怀疑，这
  个创举一定会让大人们惊奇不已。然而，就在那一天，当我们试图让这一切得到证明时，我们屋角处的小山
  丘，所有的石块，所有的花花草草，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教室里的地面上不适于任何山峰的高耸雄峙，这
  一下子我们就彻底领教到了，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又是如此的突如其来，致使我们大为震惊。直到此时我们
  才如梦初醒，我们的幻想和大人的意志之间是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的。此刻，地面上那些石块的重压是解除
  了，却都沉甸甸地堆上了我们的心头。
       那些时日里，日常生活的波澜起伏，与我们是太亲近了。大地，流水，树叶，天空，都会和我们倾心交谈
  ，又绝不会被漠然相对。有一个强烈的遗憾，那就是我们只能看到大地的表面，对其内部却一无所知，会常
  常向我们的心头袭来。我们整天盘算着如何才能撬到它土黄色的覆盖之下一探究竟。我们的想法是，如果能
  够把竹竿子敲进去，一根连着一根，或许可以触及它的最深处。
       在马格月的节日里，围着外院会竖起一些木头杆子，支起来好多吊灯。在马格月的第一天就会开始挖坑以
  备用。筹备过节对小孩子来说从来都是兴味十足的。挖这些坑对我却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虽然我只是一年又
  一年地看着—看到那些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挖坑的人完全没在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
  没有什么值得王子或骑士前来深入探究一番的事出现—然而，我每次都有一种感觉，那盛满了秘密的箱子，
  它的盖子正在被揭开。我觉得，再深挖那么一点点也就可以了。一年过去又一年，那一点点就是没做到。大
  幕只是被扯了一下，还没有完全拉开。那些大人们，我想，随便什么高兴的事都可以做，为什么总是满足于
  浅尝辄止呢？要是我们年轻人来做主，大地之中最深沉的秘密再也不会如此之久远地被捂在泥土的封盖之下
  了。
       还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就是那蔚蓝的苍穹之后到处都隐含着天空的秘密，这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我
  们的想象。当我们满肚子学问的先生，在讲解孟加拉语科学启蒙初级课程时告诉我们说，那蓝蓝的天空并不
  是一个封起来的壳子，我们有如被雷电击中一般。“梯子上接梯子，”他说，“只管向上爬，你永远都碰不
  到脑袋。”那他一定是舍不得用梯子，我认为，并且立刻提高嗓门，都有点变调了，“要是再加些梯子呢？
  再加些，再加？”当我终于意识到，接上再多的梯子也无济于事，我呆呆地默不作声，百思不得其解。我终
  于得出结论，这样一件令人震惊的新鲜事，确实也只有那些给全世界做先生的人才会通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