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有时，隐藏在云层之间。
有时，隐藏在海水中央。

马蹄声，从闪电中响起。
波浪隆起如同马鞍。那个驾驭它的骑手呢？

哦，这就是那只传说中孤独的马匹
试图在人群中寻找
同样孤独的骑手。

天苍苍海茫茫。一匹海天之间奔跑的马
因为辽阔而不被看见。因为

切慕远方
一遍又一遍弓起青黑的脊背。

2018.1.10


定风波

没有风，小叶榕垂下盘曲、扭结的枝条。
没有阳光，三角梅学会了处理美与阴霾的关系。

沙滩因退潮显得慵懒
一张用旧的床单。
一朵渔火，据说已走失于昨晚的海塘。

屋顶上压着石头。
“如果是大风的夜里，钨丝灯泡依旧会剧烈地晃动。”

码头下，缆绳和舢板保持着缓解的姿势
一截松弛下来的时光

这只是两次台风的间隙，恰好被我们看见。


东楮岛
 
东楮岛伸向海中的狭长地带像一把钥匙。
海水透明。但其中仍有无法看穿的秘密。

当夜色把海天连为一体，大海闭合了最后的蚌壳。
这把钥匙伸向了天空之城
那些星星的锁孔里，也有它未曾触摸过的事物？
 
有人从海上归来，仿佛历尽了一生。
现在，他只想打开岛上最后一幢海草房
寂寞的门锁。

继而，用压在舌尖下的钥匙打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人
唇角的荒芜。

当年，她满头青丝
倚门而立，略带惊慌。


烟墩角

在烟墩角，我的所要不多：
一间海草苫顶的房子，一面温热的土炕
还有一缕小小炊烟，
温暖着一个孤身行旅者黝黑的胃壁。

还有你，呼吸里腥咸、微微发蓝的气息。
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沃尔科特所言的世界之光

逐渐缓慢下来的潮音，仿佛一场古代战事结束后的平静。
大海的床单上
木质的睡眠依旧有着波浪的纹理。
在烟墩角，我的所要不多
无非是梦里，隐约几声天鹅的叫声。

欢愉多么短暂，涛声还在枕边起伏
司晨的鸥鸟已经衔来了第一缕霞光
烟墩角，
我们在灯火中相遇，又在灰烬中告别。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渔业博物馆

在冬天，模仿礁石的生活
把冷穿在身外
留出中间的部分，让鱼群和光线穿过冬眠的身体

在冬天，把渔网竖在空中，任凭风
一遍又一遍穿过它
而雁阵，像又一列鱼群。划过虚无的列车

在冬天，波浪静止，凝固。
藤壶在稀薄的阳光下紧闭火山状的硬壳

哦，在冬天
你胸腔中的深海，眼神里的风暴以及
嘴唇边，搁浅的船

都消失了
被寒冷击打的汉字，像一排风干的鱼排
镶嵌在人世，这片更大的汪洋里

注：藤壶，附着在礁石上的一种圆锥形的贝类。


海盐博物馆 

首先需要以阳光的名义，让海水和晒盐人
经历双重的煎熬

纳潮。制卤。测卤。结晶。归坨。终于
多余的水分消失了，晒盐人
交出了皮肤里的黑
而大海
析出了它白色的骨头。

无需青花和白瓷
陶罐、卤缸以及任何一种寻常器具
都是盛殓大海舍利的佛塔

由此，人间有一种至味被称为清欢
有一种日子被叫做清白。
而更多的事物还将被
一再提纯。

海水平静。曾经的沸腾冷却了
那些结晶的事物，
将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眼眶中的咸，骨骼中的釉色以及血液中的黏度


一滴水在大海中沉浮
 
一滴水在大海中沉浮。多么难啊，一滴水
试图保持住自己的形状
它们用整个大海挤压它
用另一滴水同化它，用更小的水分子，
用氧原子氢原子
来瓦解它
一滴水，在整个大海里，沉浮。辗转
它多么想守住自己的透明
和隐秘
一滴水，在荒凉的大海里，抱紧自己的盐粒——
它来自某个最干净的泪腺
它的咸，与别的海水有一点点不同
 
2010-2-4


初冬的海面

“远处的海面如一面镜子，把渔村反射得闪闪发亮。”
我不能说镜子的一面是尘世，另一面
是虚空。

“一千五百年底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我不能说，只有滩声洞穿了人世的秘密。
沿着海平线的轨道
浪尖上，一列火车已经消失。

埋在沙子里的花蛤
还在细数涛声的波动，用它背部一圈又一圈的觳纹
我不能说，只有花蛤洞悉了时间的轮回——

涛声里的确藏着一架马车
车轮，因为过于巨大而不被看见
因为单调的重复，让我们以为它还可以再来

2018.1.9


大地之心

在苍南蒲壮所城，我们走到两条狭窄街巷的交汇处
当地朋友说，这里就是所城的中心

——我相信他的话，我们的身与心在哪里交汇
哪里就是生活的中心

如同现在，我们在一所温州以南的房子里谈诗
这里就是诗歌的中心。

如同我们站在渔寮沙滩上看海，我们其实是站在
大陆尽头和海洋的开端

当你脱离自己从更高处审视，就会看到
在欧亚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交界处
一个孤独的原点

那就是大地之心——

2018.1.9


船

一只船老了。要退休了
一只船，横在在码头和大海之间，横在
阅历和磨损之间

一只船老了
慢慢减去了帆、桅杆、号灯
减去了一粒盐，啃噬的痛与痒

就连一只依附于渔船上的
生锈多年的螺帽，
也松开了死死咬紧的牙齿——

一只船，对风浪已经心中有数
一只船，
终于和大海达成了和解

——一只船老了
一只船
仅仅依靠回忆的恩赐延缓着它的消逝

如今岸线已是一道严密的屏障
横在它和大海之间
而它作为一首诗的叙述，恰好从那里展开


重返波浪

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卸下疲倦和风暴。
你会在一枚螺壳里隐居
或者从它弯曲的内部，抽出另一场风暴的源头
有关大海、往昔逝去的
低沉的嗓音
而在它歌唱的尽头
世界将在那里重新获得安静
但浪花的眠床上依旧有你
熟悉的花纹。木质、凝固，仿佛还能一圈一圈
荡漾开来
你会在它上面躺下，仰面看着覆盖在头顶的海水
暗蓝天宇一样的海水，一些发光的乌贼
替代了离去的星辰
你将在这里重新学会呼吸，重新拥有
潮汐的节奏
你将重新感受到头顶
一种神秘的引力
它的白和静谧
有如陈旧而新鲜的爱情，来自另一个天体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