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对我是终生的事。
不读书感觉就会迟钝,
内心就会荒凉,
而那就是死亡的开始,
所以我会一直读下去。
——王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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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完全是出自生命内在的需求
Q1:还记得第一次接触书的情形吗?我指的是心灵接触或者说心灵震撼的那种。
王家新:记忆中第一次接触书,是在刚上小学的时候,不是课本,而是《西游记》连环画等童书。那时县新华书店来学校摆书摊,他们去吃午饭时,我就帮他们看书摊,那才是我的“盛宴”,对一个孩子谈不上“心灵震撼”,但我完全被吸引住了。
Q2:你花钱买的第一本书是哪一本?它给过你怎样的好感或恶感?
王家新:我的父母原是县中学和师范老师,后来调往山区学校,山里是没有书店的,也就谈不上买书。但是我总有机会发现一些读物,如50年代的一些旧语文课本,那里面的课文,如普希金的童话诗《漁夫的故事》、臧克家的《春鸟》等等,我都有很深印象。现在回想,早年对我有影响的第一首现代新诗,就是臧克家1942年写的《春鸟》了,因为那时我也像诗中写的那样,“带着梦里的心跳,睁大发狂的眼睛”,在黎明时竟听到了那神妙和奇异的歌声:“歌声,像煞黑天上的星星,/越听越灿烂……/你的口/歌向青山,/青山添了媚眼;/你的口/歌向流水,/流水野孩子一般……”重要的是,那时的我也正是想扯起嗓子“歌唱”的时候,因而该诗的最后对我就有了“致命般的力量”:“但是,我的喉头上锁着链子,/我的嗓子在痛苦的发痒。”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诗,在一个少年身上唤醒了一个诗人。
Q3:迄今为止,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谁曾经充当过你的文学“先父”或“教父”?
王家新:对我有影响的大概有三、四十位中外诗人、作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吧。如果一定要说哪一位“影响最大”,我只能说是杜甫。这是一位歌哭诗人,但又是一位“文明之子”和集大成者,在他身上体现了一部中国诗歌史,而他又把它推向了一个登峰造极的程度。在他的诗中,我们才得以洞见我们的心灵和汉语自身的奥秘。因此毎隔一段时间,我都要去重读,不仅常读常新,在我看来杜甫的“热”与“力”和艺术启示也是难以为我们所穷尽的。不说别的,单说我最近读到的几句“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饿死焉知填沟壑,高歌但觉有鬼神”就足以让我再次惊心,好一个杜甫啊。
Q4:你的童年缺乏书籍吗?如果缺乏,你想过怎样的法子,将它们弄到手?
王家新:我童年的书本就是家乡的神奇山川、河流、鸟鸣和民俗民风。六七岁前肯定也读到一些什么,但只记得四、五岁起就熟背汉语拼音表,那也是我与世界的“最初相遇”(我现在还记得当年站在板凳上在黑板上“代教”我母亲带的小学生汉语拼音的情景)。少年时代则赶上了文革,也就有一种奇异的痛苦:没有书读。这也是一个求知欲强烈的少年在那时所感到的最大痛苦。我甚至把我们家糊顶棚的报纸都揭下来看了,鲁迅杂文也都背下来了,因为没有更多的书读。
想办法弄书的故事当然有,但有的时候也是书来找你,真的很神奇。比如上高中时,有位同学知道我爱好文学,就很神秘地对我讲要送我一些书。我根本不相信,他家是农民,怎么可能有书呢?后来我将信将疑,跟他翻山越岭十多公里到他家,果真有上十本发黄的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集,像《洪深剧作选》,《冯至诗文选》、《殷夫诗文选》、《魏金枝短篇小说选》等等。从此这些书就成为我高中时代最隐秘的伴侣。说来人们不相信,那时我居然还读到了《肉蒲团》,不过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白读了,倒是后来读《堂·吉诃德》时,才朦朦胧胧唤起了一点“性觉醒”,真的很怪。至于高中毕业下乡后,各知青点的知青互相传看书,我读到的就更多了,我曾从一个知青的本子上满怀颤栗地抄下了普希金的《致恰达耶夫》(“在专制的废墟上,写下我们的名字”),那时我真不敢往下看啊!
Q5:你反复重读的书是哪几本?最多重读过几次?
王家新:我少年时反复读的书是《十万个为什么》,它完全把我吸引了,激发了我对世界的好奇心、想象力和“探索精神”。那时我的最大志向就是当一名地质队员,背着探矿包走遍世界。高中时反复读的书则是《冯至诗文选》。因为有很多惨痛经历,比如有一次我正在埋头读《一千零一夜》,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校长把我的书没收了!所以读《冯至诗文选》时,我一般是在周末回家的路上读,眼看四下无人,便从书包里掏出书来大声地诵读。冯至有一首诗《蛇》(“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的没有言语”),毫不夸张地说,我读了无数遍,读得浑身颤栗还要读。所以今天当我回想青春时代,我还可以听到当年放声读诗的声音,回荡在那条寂寞的山区公路上。
Q6:你阅读最多的阶段是在哪个时期?有人说失意、失恋或工作上的受挫会使人想到求助于书。
王家新:“失意、失恋或工作上的受挫”,即使没有这些原因,我的生活也会把我推向书。我读书完全是出自生命内在的需要。可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读书人”。
至于阅读最多的阶段,应是在大学阶段以及毕业后的几年。我是武汉大学中文系77级学生,我们怀着巨大的饥饿感,从文革那样一个文化荒漠上走过来,一上大学就疯狂读书。我那时一周会借上百本书,从学校图书馆,从中文系资料室,一书包一书包的借。那真是一个燃烧的年代,一个充满了巨大精神诉求的年代。那时对我有影响的书,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苏联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文学随笔《金蔷薇》,戴望舒译的《洛尔迦诗钞》、何其芳的《画梦录》等等,尤其是袁可嘉等人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对我们那一代文学青年所产生的影响,怎么说也不过分。我是第一次从那上面读到瓦雷里、里尔克、艾略特、叶芝、奥登、卡夫卡等人的作品的。最初的相遇往往最珍贵,我不仅从中经历了一场现代主义的艺术洗礼,对于刚刚走上诗歌之路的我,也无疑是一种照亮和提升。
另外我想说,阅读对我是终生的事。不读书感觉就会迟钝,内心就会荒凉,而那就是死亡的开始,所以我会一直读下去。我只担心没有可读的书读,尤其是卡夫卡所说的那种犹如冰斧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书。
Q7: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那它就是图书馆的模样。你熟悉你所在地区图书馆的位置吗?它们与你的距离分别有多远?你还常去图书馆吗?
王家新:很遗憾,因为我抽烟,我很少去泡图书馆。但我感谢图书馆,因为有一些难得的书,比如上个世纪70年代出版的曼德尔施塔姆诗全集英译本,外面早已绝迹,是我的一个学生帮我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发现并复制来的。在美国时,我则常去图书馆和书店,尤其是一些旧书店,在那里我发现了很多我要读和了解的东西。至于我现在所熟悉的,是浙江德清县图书馆,馆长慎志浩是个很有修养和能干的作家和知识分子,他不仅使该图书馆成为全国有名的图书馆,而且建立了驻馆作家制度,我有幸成为它的第九届驻馆作家,去过多次。
Q8:请描述一下你的书房。有些人的卧室里也堆满了书,如果你愿意同时描述一下你的卧室,那么我们也很欢迎……
王家新:我大概有六七千册藏书,但似乎从来没有专门的书房。因为孩子上小学、初中,这七年来,我们一直在他的小学、中学附近租房住,更谈不上有什么书房了。但我要读的书、要查的书,我大都知道放在哪里,虽然有时需要翻箱倒柜地找。这里还顺便说一句,比起书房来,我更宁愿在厨房里读书,在餐桌上写作。
Q9:在接受访谈的这一周里,你的枕边书是什么?假如你正在出差的路上,你带上旅程的是哪一本?
王家新:最近出差路上带着读的是冯至写的《杜甫传》。这几周的枕边书之一是美国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编选的一本世界诗选“The Ecco Anthology of International Poetry”,多次是看着看着又起来翻译了。
Q10: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舒坦的阅读姿势,你是窝在沙发里还是躺在床上?是边喝茶还是边抽烟?
王家新:我还是习惯于坐着读,有时也靠在沙发上读,但最喜欢的是坐在阳台上的小板凳上读(我有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的硬木小板凳)。而这,还真的和我童年的记忆有关。几年前我写有一首诗为证:
未来的记忆
——给李南
过去的记忆?不,未来——
我现在就在那里了,
一棵大树也比我更早到了那里,
飞向它的还有一只无声的燕子,还有一大群叽叽喳喳的
麻雀(而鹧鸪只能在深山里听到),
一只磨得光亮的老榆木小板凳也早已摆在那里了,
就在那里,一个孩子翻开了《大闹天宫》的第一版,
而母亲走来,带着她还在尘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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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文学充满了感激之情
Q11:假如地球就要灭亡了,有十本书可以“幸存”,你希望是哪十本?
王家新:地球都灭亡了,书的幸存又有什么意义?不过,如果它可留存给其他的文明或是“未来的读者”,那我得好好想想,因为这是一件重大的、超出了个人一己趣味的事。
Q12:假如未来有一种记忆芯片,能够将书籍植入你的脑袋,你愿意接受吗?如果愿意,你打算接受什么样的书?
王家新:我不会接受这类玩意。如果我有什么想入非非的愿望,我只愿重当学生,重新背上我少年和大学时代的书包,在脑袋里植入记忆芯片这类想法只能让我感到恐怖。
Q13:你觉得未来的文学创作会不会被微软小冰那样的机器人取代或部分取代?你会看这些机器人的作品吗?
王家新:我看过一点。小冰有时也蹦出一句看上去像诗的东西,但却都不是“发自本源”的东西。“她”也没有那个“本源”。诗人雪莱说“植物必须从种子里抽芽,不然就不会开花”。“她”能进入到那颗“种子”的内部吗。她无非是凭“记忆”在“摹仿”,而且摹仿的都是些小调调。正像“翻译软件”不可能取代真正有难度、有创造性的翻译一样,这种“人工智能与诗歌的结合”,人们玩玩无妨,但不要太把它当作一回事儿。
Q14:如果有一台机器可以“翻译”或记录你昨晚的梦境,你愿意尝试吗?因为你很可能在梦里正遇见一个奇妙的故事,或一长串漂亮的文字。
王家新: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梦需要“翻译”,那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任何机器都是帮不上忙的。正好前几天我用诗“记下了” 这样一个梦:
是在昨夜的梦里吗,是——
死去的兔子回来啦
过去,是它趴在铁笼子的栏杆上
激动地等着我去喂它
现在,它在地板上无声地腾跃
(像是伴着一支什么乐曲)
并从墙角的废纸篓里
为我衔来了一朵花
一朵我从未见过的无色的花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们
就一起来到了门前的山坡上
我的兔子似乎不明白梯田里都种了些什么
扭头对我张望,待我要开口
待我也要努力去看清什么
雾散开了,一片大海从山下展开
一片无浪的大海向远方展开
我在山坡上坐下来
我的兔子也跟着蹲了下来
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棉花
而我的兔子在一边支愣着耳朵
我们,我们和我们的大海之间
再也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Q15:你每年花多少钱买书,多少时间看书,譬如一天平均两小时……
王家新:通常每年花两三千元钱买书吧(这不算在国外时买的书,比如几年前我在美国期间就买了好几十本的书)。至于读书时间,毎天通常会有一两个小时,但是如果加上翻译(翻译也是一种阅读)、在微信公号上读一些诗文,那就远远不止这点时间了。
Q16:你希望从阅读中获得哪些东西,社会生存术?待人处事的智慧?知识上的满足?情感的感知?抑或生死终极问题的解答?
王家新:也许有些读者是出于这些需求,但对我来说,我最希望从阅读中获得的,借用诗人庞德的话说,是那种“在伟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长起来的感觉”。在我的阅读生涯中,尤其是在我的早年,我有幸一再经历了这样的时刻。离开这样的时刻,我们就很难打破和超越人生的平庸。
Q17:阅读会为你带来快乐吗?如果有,这种快乐是浅层的还是深层的?
王家新:阅读(包括“作为阅读的翻译”)当然会为我带来愉悦,甚至带来“幸福”的感觉,这不是那种浅层的快乐可以比拟的。另外,阅读的重要,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个快乐或不快乐的问题。比如我读到匈牙利犹太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的作品后,就有某种犹如创伤复发,无法从疼痛中恢复过来的感觉,但我却一遍遍地读着它,并震慑于它那难以形容的力量。再比如我上大学时读到的里尔克的一句诗“我是孤独的,但我孤独得还不够,为了来到你的面前”,它给我带来的,也是对我的一生都无比重要的东西。它给了我一种内在的力量,来克服人生的孤独、迷惘和艰难。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阅读,我对文学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有句诗是:“当我开出了自己的花朵,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被嫁接到那棵伟大的生命之树上。”的确,无论阅读还是写作,对我来说,都是为了把自己“嫁接”到那棵伟大的生命之树上。我们作为个人是卑微的,也是“必死”的,我们写出几首好诗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能否通过写作把自己和这样一个伟大的传统、这样一棵永恒的生命之树结合在一起。我有一首诗《塔可夫斯基的树》,也和我这类想法有关。
Q18:你会在与友人聊天时互相推荐书目吗?你信赖友人这方面的推荐吗?
王家新:经常,当然是我向朋友推荐的多。有时,也有朋友向我推荐,比如王嘎博士向我推荐了多种俄罗斯文学方面的书。前些年,还有一位年轻朋友特意向我推荐了《心灵史》并寄了书来,我尊重张承志的信仰选择,读了也很受震动,但我最终还是有所保留。
Q19:听说,你为乡村孩子买了一些书寄去,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些书?
王家新:这些书大都在我童年和青少年阶段对我产生过有益作用,因此我也希望它们能成为乡村孩子们成长过程中的阳光、空气和水。
Q20:如果你想让你的某个友人也来回答上述问题,你想@谁?你最想他来回答哪一个问题?
王家新:你们来选吧,因为即使是好朋友,我也不想把我的爱好和义务强加到他/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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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的未来书单
王家新是阅读公益活动“名家捐书”的参与者,他为阅读资源匮乏的湖北省丹江口市均县镇寨河小学的学生购买了以下图书:
《笠翁对韵》
《汉字王国》
《诗人与小树》
《海底两万里》
《伊索寓言》
《昆虫记》
《历史典故》
《植物王国》
《宇宙探索》
《一千零一夜》
《中国成语故事》
《老人与海》
《上下五千年》
《王尔德童话》
《中国国家地理百科全书》
《环球国家地理百科全书》
《十万个为什么》
《童话里的世界》
《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
《渴望生活:梵高传》
《名家读唐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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