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四十六年后,当他以著名诗人的名义被应邀回井冈山,当他在山上山下那些已经辨不出从前模样的小路上独自踯躅,当他默默在山冈的红军雕塑园穿行,一个个与那些被铸造成青铜的伟大生命对视,他忽然发现,他一生的寻觅和歌唱,都因为热爱这座山,痴迷这座山。
他说,众所周知,他忠诚服役四十多年的这支军队,在井冈山度过了他童年和幼年;井冈山对它的塑造与影响,就像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塑造与影响。从井冈山走出去的这支军队,忠贞不渝,英勇顽强,坚不可摧,爱憎分明,就因为这座山给予了它圣洁的灵魂,赋予了它刚强的性格,指明了它正确的前进方向。之后的大别山、大巴山、武陵山、梵净山、乌蒙山、夹金山、宝塔山、太行山、沂蒙山、桐柏山、昆仑山,乃至遥远的上甘岭,其实都是追随井冈山而傲然屹立的山群、山脉和山系。把这些山紧密相连的,是从井冈山走来的脚印;
让这些山岿然不动并有了自己魂魄的,是已经被我党我军奉为瑰宝的井冈山精神。
他说,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用一生歌唱这支军队,就是用一生歌唱井冈山。
02
1972年12月,诗人刘立云从朱毛两军会师的原宁冈县东上公社应征入伍,来到英雄城南昌服役。当时他在宁冈中学读高二,眼看就要毕业了。但正处于文革时期,高考被废除了,高中毕业后只能回乡务农,因此当兵是他向往走出去的唯一的一条路。可惜他年龄偏小,身材也不算高大,在学校组织去县医院体检的队伍中,他连目测一关都没有过就被淘汰了。他当即借了一辆自行车往他家所在的东上公社赶。那天大雨倾盆,他走在通往县商业局的泥土路上,心里无比沮丧。因为他姑父刚配发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但他这个姑父惜车如命,轻易不愿借人,何况借给还在读书的一个孩子?未来的诗人在泥泞中跋涉,他边走边告诉自己,能不能当兵,这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明知不可为也要努力为之。因为失去这个机会,他就要回家种地,重复祖祖辈辈老死故里的命运。想不到他姑夫听说他回乡参加验兵,竟然把自行车慷慨地借给了他;想不到他风雨兼程回到公路,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果真体检合格。送兵那天,身后传过来父母弟妹的一片恋恋不舍的哭泣声,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耳边响起一个他暗暗恋上的上海女知青的声音:你走吧,远远地走,再也不要回来了!
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参加了省里组织的歌唱井冈山的诗歌征文活动。作品虽未入选,却受到县的好评,这让他信心大增。来到部队后,他很快找到了同样热爱诗歌的同伴。当时《解放军文艺》刚复刊不久,比他早当两年兵的一个名叫李世欣的老兵,保留了刚复刊的全套《解放军文艺》。见新兵中的他也爱好诗歌,李老兵欣慰莫名,把这套像宝物那样珍藏的刊物送到了他手上。从此,刘立云与李老兵惺惺相惜,你追我赶,相互开始了狂热的读诗与写诗历程。部队驻扎在南昌梅岭的一个被大片大片茂密竹林环抱着的神秘军营里,官兵们除去正常的书信,很少与外界来往。刘立云所在排的排长虽文化不高,但对他另眼相看,特批一个闲置水房供他使用,到了熄灯时间可以不熄灯。他把一块语录牌翻转过来,铺在一个四四方方供洗拖把用的水池上,常常通宵达旦趴在这张特制的书桌上写作。他发表在《江西文艺》1975年第一期上的处女作就是在这张特殊的书桌上写下的。当然,他的处女作也没有离开井冈山,甚至题目就叫《军向井冈山》!他真实的故乡和诗歌中的精神故乡,就这样紧密地融合在一起:“野营战歌驱迷雾,∕军旗猎猎刀枪舞。∕部队野营上井冈,∕豪情一路歌一路……”
就在这一年,在十年动乱中以创作革命样板戏《平原枪声》和长诗《西沙之战》而声名远播的部队诗人张永枚上井冈山体验生活,路过南昌,省军区政治部文化处把刘立云在梅岭那个废弃的水房里创作的厚厚一叠诗稿推荐给张永枚,受到他的热情称赞,并提出面见作者。可惜刘立云作为干部苗子,已被省军区抽去参加农村学大寨工作队,此刻正在抚州进贤天寒地冰的水利工地上带领铁姑娘们修水渠。代替他面见张永枚并接受他辅导的,是他同连队的文学领路人李老兵等。几年后,刘立云作为《解放军文艺》诗歌编辑去广州军区组稿,特意去张永枚家登门拜访。说起当年这段往事,张永枚慷慨系之,紧紧把这位小兄弟搂在怀里。
1982年,穿着军装考上江西大学哲学系的刘立云毕业回到部队。1984年经《解放军文艺》诗歌编辑、部队著名诗人程步涛推荐,前往军事文学重镇解放军文艺社帮助工作。第二年正式调入《解放军文艺》编辑部,接替升任《昆仑》编辑部主任的程步涛任诗歌编辑。因生活、事业、工作环境发生重大变化,这次调动成为刘立云的诗歌创作从基层走向高端的重大转折。但此后几年,他把一切时间和精力放在维护和振兴军旅诗坛上。因为他知道 从此他坐着的位置,不仅坐过他的恩师程步涛,而且坐过不仅在军旅诗坛,而且在全国诗坛如雷贯耳的李瑛和雷抒雁两倦大诗人。他对自己说,要坐稳这把椅子,必须收藏起野心,继续耐心地读书,耐心地积累;面对部队如群星闪烁的诗人队伍,只能谦虚谨慎,厚积薄发,万万不可轻狂。
1987年,利用总政首长点名让他采访一位女英雄之机,刘立云带着两名年轻而优秀的部队诗人,奔赴云南前线举办“战壕诗会”。这又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节点:亲自跋涉被炮火炸起的厚厚如沼泽的红色尘土,面对面与刚刚经历生死的士兵交谈,看见满山的墓碑像梯田一样叠向高处,上面无不写着17岁、18岁、19岁……他在沉吟,他在深思,他用刀刃般的笔尖一阵阵地触及生命的痛点,《大雨》《红色沼泽》《他们的名字》《我看见战区的耗子》《一个伤兵对腿的怀念》《流弹意识》《安魂曲》《最后的高地》等等诗篇,如涌泉,如暴雨,如星辰般奔涌而出。从战场归来,他开始在《人民文学》《诗刊》《昆仑》《上海文学》等刊物大量发表作品。只两三年功夫,《红色沼泽》《黑罂粟》和《沿火焰上升》等战争诗集赫然面世。
03
新世纪在寂寞中坚守,被誉为军旅诗守望者的刘立云,是一个潜心尊重诗歌艺术的人,他对诗歌写作抱有天然的敬畏和真诚,习惯以诗的名义向生活和内心深处挺进和挖掘,试图通过这种局部的打开而获得一种更深更高层面的深入。我们可以找到《在湄公河航行》中斜风细雨两岸花树那样迎面而来的诗意,但我们读到的更多的则是像《十二枚钉子》、《步兵们》等作品,从中看不到浮泛的诗意,读来能够感受到作者满怀的诗情,最重要的是,在诗里始终贯穿着一种坚韧的意志。刘立云的纯粹、流畅的诗歌语感以及在其中贯通的诗性与让人感到不可抗拒的气韵天然融为一体,塑造出整体的诗歌艺术张力和感染力。“啊啊!我属水的肺叶,应该/长出鳃;我属土的脚掌/应该长出蹼;但我属火的喉咙/必须用来呐喊,我每天都要/喊醒草,喊醒沙,喊醒/深藏在我身体里的那头野兽”。这样的句子,可以说在刘立云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语词平实、本分,诗句却丝丝入扣,质地瓷白的诗性丁当作响。
显然,军人品质是刘立云诗歌最明显的体征。在某种意义上说,军旅诗歌本身就有着反映军旅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指向,这也是军旅诗歌的一个基本特征。这里所说的“军人品质”实际上是指在枪炮、战争、训练等基本的军旅诗歌内容成分背后所透露出来的一种艺术质地,主要包含着两个层面的意思。第一个层面,是指刘立云诗作字里行间充溢着一个军人的阳刚、明亮和胸怀天下的气度。刘立云曾说过:“潜意识里,我仍然是个军人,当然希望我的诗歌发出的光芒,是火焰的光芒,剑的光芒。”这一准确的自我认知可以作为我们观照其作品的有效视角。
在刘立云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军人坚定不移地守卫疆土的决心与果敢,一个执著者近乎殉道式的追求与坚守,一个男子汉的铮铮铁骨与掷地有声,硬刺刺的雄性气息和剑的光芒扑面而来。这在近乎理想宣言的《内心呈现:剑》一诗中有着典型体现:“我要让一个身穿白袍的人/住在我的身体里/我要让他怀剑,如天空怀着日月/大地怀着青山和江河”。诗句纵横捭阖、气势恢宏,将军人品质内化或者说深化为一种壮志雄心的阳刚之美。刘立云诗歌的军人品质的第二个层面是指,刘立云虽善于博采众长,也有着深厚的中西诗学素养,但他从来不炫技,不刻意雕琢。正如史一帆指出的,刘立云的诗歌“语言纯朴,简直,不含一丝杂质”。他的诗歌老实地贴着地表和汉语本身,通过含而不露的精妙构思和语义逻辑一点一点向诗歌内部推进,步步为营的诗句叠浪推涌或者峰回路转,将诗歌最终绽放为匠心独运的奇葩。
透过刘立云平实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出其中浮现的哲学意蕴。而在生命、命运、战争等方面的追问和思索,是刘立云惯常的写作方式,这使他很准确地把握了暴力与诗性的关系,不时爆发出灵性的光芒。《三个中国军人,三个中国农民的儿子》不算是刘立云的优秀作品,但却是他平易叙事和哲学思考娴熟糅合的典型。
在刘立云诗歌的哲学思考中,反战是一个鲜明的主题,像《闲暇时数数子弹》、《紫荆花臂章》等诗作都属此类,诗集《烤蓝》的收尾之作《主题歌:我和你》更是我读到的最优秀的“反战诗歌”,这首诗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题歌《我和你》入手,相继诗意地描绘了刘欢与莎拉·布莱曼现场演唱时的情景,大街上看似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心灵相通惺惺相惜的情人或兄弟,一直描述到在战壕中以兵刃相见的两个对手之间的情感。“我和你,就像歌中唱到的我和你/就像今夜这个星球托起的/我和你。我是说,当我们再次相遇/当我门趴在对峙的两个战壕里/那时我们能不能都认出对方/能不能都靠上来,把彼此的枪扭弯?”在这平静而毫不张扬的诗句中,对战争的厌倦、对和平的向往显露无遗。如果我们没读到最后两句,我们不可能知道这其实也是一首军旅诗。可以这么说,《主题歌:我和你》是刘立云对军旅诗的形式与内涵的成功探索与开拓之作。
04
在名为《我必须说出的那种蓝》的自序中,刘立云解释将自己最新一部诗集取名为《烤蓝》的原因,“是因为军人所用的一切武器,无论是枪管还是炮管,在制造过程中,都必须经过烤蓝这一道工序。这正应和着军人成长的历程。换句话说,军人的一生,其实就像他们的武器被烈火烤蓝那样,始终都被烈火烤着。”烤蓝,是钢铁零件表面处理的一种防腐蚀的工艺,经过铁和水的氧化反应,在钢铁表面生成一定厚度和强度的致密的氧化层。在刘立云的描述里,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的能指“烤蓝”最表层的所指就是这种防腐蚀工艺。那种烤上去的蓝,是武器防腐的氧化层。而“烤蓝”其实很明显地指向灵魂的防腐工程。刘立云必须要说出来的那种蓝,可以解读为“诗歌”或者是“诗人纯净的蓝色灵魂”。那种蓝,就是让他防止被俗世的生活所“腐蚀”的思考惯性,就是以诗歌这种尊贵的方式生活着的一种现实可能性。
在《烤蓝》一诗中,刘立云这样描述自己的诗歌理想:“我要写到烤在这块铁上的那种蓝/那种炫目的蓝 隐忍的蓝/深邃而幽静的蓝/我要写到这种蓝的沉默 悬疑/引而不发如一条我们常说的不会叫的狗/如一颗在假想中睡眠的弹丸……”尽管刘立云的作品已经达到了很多同行必须仰望的高度,但如果我们以一个非常高的标准来要求他,比如布罗茨基,比如米沃什,那么我们可以说,刘立云并没有完全说出心中的那些蓝,他也没有很恰切地道出这些蓝。盘桓在内心的那些必须要说出来的蓝,是刘立云的一个终极梦想。这里强调的不是这个梦想的距离和难度,而是凸显刘立云写作的意义和可能。刘立云在不久前致朋友的信件中写道:“出完这本书,我有些迷茫:今后该怎样写?写些什么?你能理解,我不想凭借‘主旋律’生存,也不想沾职业的光。我如果继续写下去,应该离自己更近一些,离真实的生存更近一些。但这种‘近’不能满足于小感觉、小聪明,不能学院化,也不能世俗性太深。我讨厌以慈善家的心理怜悯穷人那样的写作,也讨厌对悲悯的挥霍。今后的路该怎样走,确实心里空洞,能否另辟蹊径,只能等待天启了。”可以说,这份思考是真诚的,坦诚而且有深度的,它不仅对刘立云本人有意义,对所有的诗歌写作者都是一种提醒与鞭策。
正如刘立云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对于诗歌这门艺术的修炼,说到底,是诗人自身对于生命品质的一种修炼。一首诗歌杰作的最大魅力,可能还是在于他们恰切地传达出来的那种对生命品质的洞察和反思。对刘立云而言,这一观念不仅是一种写作自觉,也是一种写作现实。诗歌写作或许已成为他生活和生长的一部分,他要把世界和人生烙在他心里的那些“蓝”统统奉献出来,就像是烤在手中那些刚强的铁上,从而拥有照亮暗角、撩亮世界的光芒。
(刘立云,江西井冈山人,1972年入伍,哲学学士学位,历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部主任、主编、副编审,解放军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长篇纪实小说《瞳人》,长篇纪实文学《1949:净化大上海》、《血满刀刃》等,先后出版作品十余部。《胸中有个天》获1996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组诗《生命中最美的部分》获《诗刊》2003年度优秀作品奖,个人获得2008年度《诗刊》优秀诗人奖,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作者简介】
尹小平,笔名闲云野鹤,50后,江西省井冈山市人。历任宁冈县委政研室副主任、体改委副主任、乡党委副书记、乡长、县政协办公室主任等职,现供职井冈山市文广新局。江西省作协会员,井冈山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井冈流韵》,与人合作小说巜井冈英杰袁文才》、《民间应酬大全》、主编《井冈山斗争故事》巜客家山歌》巜客家民俗》《宁冈中学校志》《龙市小学校志》,参与编写《泥火曲》《井冈山英烈》巜井冈山人物》《会师文集》《会师之光》等8部文学专著,在省、市文学大赛和报刊征文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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