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想从《尝试集》里挑出一两首诗来,这种诗都是作者自己认为“白话新诗”的,然而我觉得这种新诗的诗的内容不够,从反面来说明我所认定的诗的内容要紧。例如《一笑》这一首:
一 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的很好。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我借他做了许多情诗,
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
有的人读了伤心,
有的人读了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这首诗,我从前也曾喜欢过,后来有一回无意间翻阅到这一首诗,我觉得这种诗只是调子,即是可以不必写那么四节十六行,作者将一点“烟士披里纯”(灵感的英文词inspiration的音译——编者注)敷衍成许多行的文字而已。我说“敷衍”,一点没有含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说这首诗乃作者铺张成篇而已。第一节里的四行还没有什么,到了第二节三四两句,“我不但忘不了他,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我以为是凑句子叶韵。第三节也不切实,到了“欢喜也罢,伤心也罢,其实只是那一笑”,简直是做题目,虽然作者未必是成心做这一个题目。总之这个诗的内容不够,因之这首白话新诗失败了。又如这一首:
应 该
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
但他总劝我莫再爱他。
他常常怪我;
这一天,他眼泪汪汪的望着我,
说道:“你如何还想着我?
想着我,你又如何能对他?
你要是当真爱我,
你应该把爱我的心爱他,
你应该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话句句都不错——
上帝帮我!
我“应该”这样做!
作者自己在《谈新诗》一文里引了这首诗,他说这一首诗的意思神情都是旧体诗所达不出的。“别的不消说,单说‘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得出的吗?”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旧体诗大约表达不出,可是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戏剧里确最容易表达得出,若以之作新诗,结果只有几层意思,似乎没有什么诗的情绪了。中国的旧诗似乎根本上就不表现“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这些意思,若其所能表现的东西确乎比《应该》更成其为诗。唐诗人张籍有一首诗,胡适之先生曾用白话翻译过,原作末二句“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虽然不像白话诗《应该》那样表达许多意思,却是很能表情的了。《尝试集》里有一首《小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又如:“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我读之都能感着真实。若《应该》这一首,虽然诗体是解放了,但这个解放的诗体最不容易掺假,一定要诗的内容充实。如果逢场作戏,随便写点玩玩,(但不能随便说旧体诗)当然也没有什么,如《尝试集》里《梦与诗》这一首: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这只可谓之在诗国里过屠门而大嚼了。因了这个《梦与诗》,还有一首《醉与爱》,我现在也不抄引,免得多占篇幅。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的新诗一定要表现着一个诗的内容,有了这个诗的内容,然后“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要注意的这里乃是一个“诗”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
周作人在《怀废名》一文写道:“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
其实在古人也是“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们的诗发展了中国文字之长,中国文字也适合于他们诗的发展——这自然不能把后来的模仿诗家包括在一起说。然而,这些模仿诗家都可以按谱行事,旁人或者指点他说他的诗做得不行,但总不能说他不是诗,因为他本来是做一首诗或者填一首词。新诗则不然。新诗没有什么诗的格式,真是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然而做出来你说我不是诗呢?这里确是有一点无可奈何。有些初期做白话诗的人,后来索性回头做旧诗去了。就是白话诗的元勋胡适之先生,他还是对于做旧诗填词有兴趣的,我想他还是喜欢那个。这些初期白话诗家,都是会做文章的人,他们善于运用文字,所以他们的白话新诗,有时并无啥意思,他们却会把句子写得好,如《醉与爱》里头的句子:
爱里也只是爱——
和酒醉很相像的。
直到你后来追想,
“哦!爱情原来是这么样的!”
我们初读之不觉得这里是凑句子叶韵,便因为“爱里也只是爱,和酒醉很相像的”这种句子写得很自然。实在新诗这样写下去已经渐渐走到死胡同里去。后来有些新诗,我们读着觉得非常之刺眼,这些作新诗的人,与旧诗的因缘少了,他们写出来的东西虽也不会是“诗余”,也不会是新诗的古乐府,他们不是如胡适之先生所说缠过脚再来放脚的妇人,然而他们运用文字的工夫又不及那些老手,结果他们做出来的白话新诗,有点像高跷下地,看的人颇难以为情。我且从《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里举出这种高跷式的新诗模样来,如刘梦苇《万牲园的春》首四行:
碧绿的秋水如青蛇条条,
蜿蜒地溜过了大桥小桥:
被多情的春风狂吻之后,
微波有如美女们底娇笑。
刘君是已故诗人,大约我说错了也无从对证罢,然而我总觉得“青蛇条条”与“大桥小桥”的句子很可笑。其实这样的句子在当时还不算十分难看的,这种诗到底还是经过选家选择来的诗。我再向我的朋友程鹤西“射他耳”(讽刺的英文词satire的音译——编者注)一下,《新文学大系·诗集》也有他的一首诗,题作《城上》,首两节八行为:
天半铺着几片薄云,
微风涟漪似的荡漾。
傍过垒垒枯寂的荒坟,
我们登到永定门西的城上。
城内深没人的芦荻,
浩浩,潇潇;
遥想故乡此日,
正连阡绿穀迢迢。
新诗如果这样造句子,这样的新诗可以不做。鹤西后来果然不写这样句子的新诗了,在别方面耕种了他自己的园地。这种现象,大约是《尝试集》以后必然的现象,大家确乎是诚心在那里“尝试”。不过老牌的《尝试集》表面上是有意做白话诗而骨子里同旧诗的一派结了不解之缘,后起的新诗作家乃是有心做“诗”了,他们根本上就没有理会旧诗,他们只是自己要做自己的诗。
然而既然叫做“做诗”,总一定不是写散文,于是他们不知不觉的同旧诗有一个诗的雷同,仿佛新诗自然要有一个新诗的格式。而新诗又实在没有什么公共的、一定的格式,像旧诗的五言七言近体古体或词的什么调什么调。新诗作家乃各奔前程,各人在家里闭门造车。实在大家都是摸索,都在那里纳闷。与西洋文学稍为接近一点的人又摸索西洋诗里头去了,结果在中国新诗坛上又有了一种“高跟鞋”。我记得闻一多在他的一首诗里将“悲哀”二字颠倒过来用,作为“哀悲”,大约是为了叶韵的原故,我当时曾同了另一位诗人笑,这件事真可以“哀悲”。
我那时对于新诗很有兴趣,我总朦胧地感觉着新诗前面的光明,然而朝着诗坛一望,左顾不是,右顾也不是。这个时候,我大约对于新诗以前的中国诗文学很有所懂得了,有一天我又偶然写得一首新诗,我乃大有所触发,我发见了一个界线: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
已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诗的文字。我们只要有了这个诗的内容,我们就可以大胆的写我们的新诗,不受一切的束缚,“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们写的是诗,我们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就是所谓自由诗。这与西洋的“散文诗”不可相提并论。中国的新诗,即是说用散文的文字写诗,乃是从中国已往的诗文学观察出来的。胡适之先生所谓“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个论断应该是很对了,然而他的前提夹杂不清,他对于已往的诗文学认识得不够。他仿佛“白话诗”是天生成这么个东西的,已往的诗文学就有许多白话诗,不过随时有反动派在那里做障碍,到得现在我们才自觉了,才有意的来这么一个白话诗的大运动。
援引已往的诗文学里的“白话诗”做我们的新诗前例,便是对于已往的文学认识不够,我们的新诗运动直可谓之无意识的运动。旧诗词里的“白话诗”不过指其诗或词里有白话句子而已,实在这些诗词里的白话句子还是“诗的文字”。换句话说,旧诗词里的白话诗与非白话诗,不但填的是同一谱子,而且用的是同一文法。“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细雨梦回鸡塞远”,“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都是诗词里特别见长的,这些句子里头都没有典故,没有僻,字没有代字,我们怎么能说它不是白话,只是它的文法同散文不一样而已。我们要描写半夜里钟声之下客船到岸这一件事情,用散文写另是一样写法,若写着“夜半钟声到客船”,便是诗了,我们一念起来就觉得这件事情同我们隔得很远,把我们带到旧诗境界去了。中国诗里简直不用主词,然而我们读起来并不碍事,在西洋诗里便没有这种情形,西洋诗里的文字同散文里的文字是一个文法。故我说中国旧诗里的文字是诗的文字。(还有一个情形可以令我们注意,“三百篇”同我们现在的歌谣都是散文的文法。)
旧诗向来有两个趋势,就是“元白”易懂的一派同“温李”难懂的一派,然而无论那一派,都是在诗的文字之下变戏法。他们的不同大约是他们的辞汇,总决不是他们的文法。而他们的文法又决不是我们白话文学的文法。至于他们两派的诗都是同一的音节,更是不待说的了。胡适之先生没有看清楚这根本的一点,只是从两派之中取了自己所接近的一派,而说这一派是诗的正路,从古以来就做了我们今日白话新诗的同志,其结果我们今日的白话新诗反而无立足点,元白一派的旧诗也失其存在的意义了。
我前说,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而其文字则是诗的文字,旧诗之诗的价值便在这两层关系。由词而变到曲,这个关系显明的替我们分解出来了,元曲的内容岂不是叙事描写(散文的)而其文章是韵文(诗的)吗?于是旧诗露出了马脚,索性走到散文路上去好了。其实这个线索在胡适之先生所推崇的白话诗家苏辛的诸人手下已经可以看得出来,如苏轼的《哨遍》引用陶渊明文章里的句子填词,辛弃疾的词乱用古书成语地方更多,刘克庄词“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的句子,都是痛快的写起散文来。这里确是很有趣,胡适之先生所推崇的白话诗,倒或者与我们今日新散文的一派有一点儿关系。反之,胡适之先生所认为反动派“温李”的诗,倒似乎有我们今日新诗的趋势。李商隐的诗应是“曲子缚不住者”,因为他真有诗的内容。温庭筠的词简直走到自由路上去了,在那些词里表现的东西,确乎是以前的诗所装不下的。这些事情仔细研究起来都很有意义,今天我只是随兴说到了罢了,而且说得多么粗糙。我的本意,是想告诉大家,我们的新诗应该是自由诗,只要有诗的内容,然后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不怕旁人说我们不是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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