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到达目的地
我更偏爱大巴车上
昏聩的眼神和
拧松了螺丝的身体
旅人们都知道，我要回到家乡的霓虹璀璨里去

车身颠簸摇晃起来，将我折叠已久的心展开
无疑的事实是
头脑空空落落地干净
和小时候一样
卷起一张报纸
当作望远镜，从里面张望窗外别人的家

一个人用木头积木
在柔软的床上
搭建一座简练的别墅
在一块一块小塑料钢琴键上随性敲打
早晨醒来
保温杯里的方便面融化在汤汁里，糊成一团
一个被扔到角落里的红书包撇撇嘴
开始偷偷哭泣

车里的世界像一个大舞池
爸爸与妈妈爱着的时候就在里面跳舞
不爱的时候，就躲到谁也看不见的死角中
度过一天的寂静
节拍器没有关闭
一个 重复着愤怒的舞步
对脚下的沟壑视而不见
一个 徒劳无益地假装快乐
对腐烂的苹果装聋作哑

世界被切割在一栋标准尺寸的楼房里
浴缸大小适宜
容得下一个人放下
有限的牢骚和雨伞
起居室里有饱和度一致的热闹与空白
夜晚的灯光下
沙发与床的缝隙里
全是吞咽不完全的碎片
来不及送去做标本

一再地消磨时光
被拆解的身体里聚集了
破碎脱落的细胞
光明正大地
躲过了显微镜
然后，被赋予权利，停留在
这广袤大地上 休息
直到最后一刻，回家

一个接着一个
攒成一团
随车身摇摆，摇摆
不停地回到过去
和每一个相遇过的兄妹问好
狗尾草的芒针刺破细胞壁
变体、解散、重组
不越雷池一步，又干得
欢欣鼓舞

车窗外的阳光由淡转浓
在一个发烫的额头
种植一片碧蓝的无芯草
让灰色的皱纹挤碎匍匐于草里的虫
让曾经的泪滴洗刷郁结的空气

自此以后的焦灼
便开始沉睡
自此以后的神经
变细变长
它是我儿时游戏的皮筋
在上面
我的腿
放肆跳跃

没有上车，不愿下车
用无边扩大的时间气球
来检验快速缩短距离的
目的地

它也许
就在前方
此刻，在车上的一霎时
却弯折过一个身影
不与前方握手
不愿问去路
也就没有失落的答案
一部个人的作品集
被一再地书写

光缩进了隧道
旅人们依次告别，消逝
余下的是残羹冷炙
不过，一路的摇晃使我
逐渐清晰了一个轮廓——
我，和我的碎片，确凿是被自己
一手
揉捏出来

六月的风
忽明忽暗
碧蓝的无芯草下
有我们光滑、洁净、冷静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