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渡(组诗)
——盐井镇半日游记
作者:杨金伦
(一)龙孔坡滩
1
一辆中巴穿过一座小县城的结肠
拖着长长的被切割了的弯道,结节,拥堵
逗号,顿号,破折号与省略号
这些都是零零星星,从洒水车里滴落下来的
灰色信号
我们嗅着腥味的尘埃,在漫天阳光的灌注下
神情振奋
一如我们以喝着各自不同主题的制剂为原动力
创建自己的王国
我们不是设计师,不是建筑师,不是泥水匠,更不是装修工
但我们可以想象,我们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王
2
我们被一条直线催促,同时又被另一条直线牵扯
我们发出了胸腔里最大功率的噪音
向这个世界证明,我们都是神之下努力的凡人
我已尽力了,这是一个多么悲壮的声音
这是一种多么倔强的屈服
我们穿过一段结肠,从另一段更小的叫中巴的结肠出来
来到了龙孔坡滩的公路边沿
我要向世界声明,没有任何催促和牵扯
我们只是,不得不遵循某种规律
被一节一节,挤到烟尘之外
3
我们站在一段狭窄的公路边上,过往的车辆
一次次从我们生命中呼啸而过
与时俱进的速度让人望尘莫及
突然间,十数道绝尘的目光被纷纷阻断
一顶安全帽,一双大手竭力劝阻我们
暂停开通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窄门
我们自身携带的一个功能键警示:
我们的肉身正停留在某处弯道超车的危险区
而我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被吸引到对岸
河道中起伏的乱石,崖壁的陡峭
也曾经经过某道窄门
4
龙孔坡滩就摆在我们眼前,滔滔不绝的江水
在诉说什么,我们或许真不知道
疏通河道的工人可能也不知道
拦截在我们眼前的一双大手知道
我们的安全与某些利益暂被一种假象捆绑
许多年以前的纤夫与背夫不曾想到的是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曾经他们的脚下
也滚动着细软的,椭圆而又大小不一的黄金
5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岁月依然在不紧不慢地流淌
没有减少,也不曾增加
江中黑白的礁石,崖壁间蠕动的岁痕
以及诸多被折叠的往事,还未打开
我们就已被某段历史驱逐出境
——狭长的公路,舒缓的江流,两岸高耸的山峦
上午稍微热烈的阳光,以及狂暴的机械声
都与我们,与时势共进退
此时,我们坐上中巴,再回头看看:
从古至今,流走的都不是江水,也不是岁月
而是极少部分已被隔绝的流水的杂音
(二)纤夫道
1
此时的道路已完全被荒草,江水以及无数生活的痕迹掩盖
但我们能够清晰看到纤夫裸露在外的指甲
脚趾,脚背,脚踝,小腿,大腿,腹背,挺直的脊梁
能洞穿时空的双眸
嗨嗬,嗨嗬……的吆喝声,响彻云霄
岸边,水下,草丛,泥中……
一尊尊静默不动的形状各异的石头
正在酝酿某种天地大势
等待某个时刻站立起来,拖着逆风之船
行走于高过云端的江澜
——这么多的突兀,行走人世间
2
一根纤绳,两根纤绳,三根纤绳……
无数根笔直的纤绳,光一样返回到太阳之上
而我们与你相距一个来回的时间仅需16.6分
太阳之下,一群人眯着眼,仰着头
迎光而望一缕曾经浸漫水渍的时光
所有人的目光,扭成一根纤绳
从另一个平行时空中钓起一串统一步调的赤条条的鱼儿
等待船夫给自己赏一条活路——
船夫竭力张开的猛拍胸膛的五指是五条羊肠小道
直达能攥紧一切时光的中心
一群被纤绳捆得结结实实的人
他们努力将弯曲的日子绷直
绷成一根绳,绷成自己的道
面对荒芜
——真正碾过,压过,踩过,滚过,跪过之后
才会重新拾起一根纤绳,两根纤绳,三根纤绳……
重力之下,是数的信仰
(三)盐井渡
1
百年前渡我的木船已不知去向
站在拥挤的人群中,我要踮起脚尖才能看见
你沧桑的一面
有鱼群游过江底,我也不能仅凭种类和个头大小
猜测你的身影
你木头搭建的躯干在无尽的岁月中幻化成蘑菇
十世轮回之后,我投胎一簇菌类
如果我是人群中的一份子
我要远离某种惊人雷同的百年前江水潜伏的声音
如果我是一条能游动的鱼,我要在头部撑起
一把伞,逆流而行
以便对随江水漂流的星星点点的木屑
做最后的挽留
2
矗立江边,越静默我的身体越晃动得像波浪
我身体里的缺口要强行露出头来看一眼今天
一群企图重构某段历史的人
一段历史要对记录历史的人负责
圆润的江岸被馋嘴的江流咬了一口
谣传在弧线的破折处流淌
血,是清澈透明的
江水发出阵阵血腥,残阳是一处永不结痂的新伤
我的渡口,长满杂乱的天空与荒草
他们,都是密密麻麻的史家描摹的文字
(四)半边渡
一段完整的江岸,只需走过一半的路程就够了
剩余部分也许不一定重复
但我也重复了无数个我,日子重复了无数个日子
垂着长须的鲶鱼先生,坐守彼岸
钓竿,牢牢锁定一半世界
另一半,留给鱼子鱼孙祸害自己
书院的杜先生闭目养神,心里有五十根手指
推演大衍之数:
一张鹰嘴叼起一条江,任由其扭曲、挣扎……
心海中,半支木船撞破此岸
(五)太平庄
1
戴时熙,戴鸿猷叔侄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今天,这里阳光略硬
每一束光线都笔直地透过拐弯之处
我们企图用手机摄像头捕捉每一处可能留下的线索
在这强光下,所有的成像都是远淡的——
一段极少被人记住的历史,我们一群人使劲往里挤
在今人的菜园里、场坝头、屋侧面留下许多
参差不齐的脚印
2
盐津太平庄,禄水河中学,东京帝国大学
北京大学,昭通市一中,浙江杭州,上海市,台湾省
湖北襄樊,江西上饶,武康县,吴兴县
慈溪县等地共同肩负起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
波兰朋友保罗,与我们来自盐津各处的一群人
一起走进太平庄
走近,在戴家屋基里居住的杨家人
他们,都不知道这里曾居住过戴时熙,戴鸿猷叔侄
更不知道他们的事迹——他们的日子是太平的
我们是一群莽撞的人
愧于打破此刻此地的宁静
(六)高桥
高桥村有一座桥很高,宽只囿于五尺
五尺是一个尺度,也是一个尺度——
是经年风雨的尺度,小溪深涧的尺度
丝绸的尺度,商贾游客的尺度
也是一段历史的尺度和一个国家文明的尺度
我未走过,我的脚印无法取得丈量的数据
我只能站在堆积如山的粗沙料上,遥观对岸
仰看当年
仰看高桥的高度,以及芭蕉村李姓大户出资修桥的高度
山涧的溪水几近干涸,我心里溪水翻滚的浪
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自某个高度,落下
(七)梁元斌烈士故居
云南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中第一个牺牲的革命烈士
梁元斌故居,静静矗立在一个偏僻的山沟
屋左侧碉楼的痕迹,还在
拉丝的不锈钢简介牌斜倚门前,没有生锈
当年与特务激战的场景还在
那么多的弹孔,那么多榴弹爆炸后的痕迹还在
烈士的英魂
还在
此时此刻,烈士的三间破瓦房已挡不住一缕阳光
和一滴雨水
泪光中,墙角处被遗忘的尘土仿佛还在竭力逼近
1927年11月3日下午这段被按下暂停键的
时代风云
回来的当晚风声很大
无论大的小的风声,都以破败不堪的方式
执拗地对抗一个“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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