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从“审丑”到“审恶”、“审毒”
新时期以降,现代诗的审丑不再被视为洪水猛兽,而渐成常客。新世纪网络带来跨界、变体,大量非诗语料入驻诗歌,加大了审丑、审恶分量。有限的审丑地带似乎容不下成堆的“垃圾山”,开发“新”的审恶场域,成了底层诗学的吁求,于是,出现了以杨春光为领头羊的“审恶”大发难。
英年早逝的杨春光猝然留下近3000个文本。痞子写作、苍蝇写作、蛆文化写作、废都主义写作、不讲道理写作……已然超出原先的审丑靶场,但审恶并不到此止步,原中国低诗歌主要发言人张嘉谚继而提出“审毒”主张,他在“病毒写作”报告中指出:病毒是苦难世界的病源,早已顽强侵入社会生活各领域,从爱情、亲情到社区、家庭。话语精英普遍“群体带毒”,传统文化数千年来“自体病毒”,人心普遍隐藏的贪、嗔、痴、狭、妒等。病毒写作是对于病毒、病象、病态与病害的感知、检测、暴露、揭露。在当今社会,“病”无时不有,“毒”随处可见,个体“死机”与局域崩溃屡见不鲜。所以病毒写作既是疗治社会病害的写作,又是自体检测、自体清理,自体调适、自体优化的写作。
人们几经洗礼,刚刚接受审丑,如今还要再加大力度接受所谓的审恶、审毒,本能上可能会出现轻者吞咽梗阻、难受,重者恶心乃至呕吐的反应。其文体、语言、机理上的症候是“粗、鄙、丑、陋、脏、乱、差”,无不夹带对暴力、死亡、有害物的肯定,撼动了审美的基本伦理阈限,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接受的流通。
一方面“审恶”带来审美所无法取代的深刻性与穿透力,它同样能够以强烈的颠覆力量抵达接受的制高点;但另一方面,容易将读者引入恶的宣泄快意中,超额消费,无情地放逐应有的诗意价值。
B 从“附魅”到“破魅”
伴随“审恶”“审毒”是“祛魅”。“祛魅”原意是驱除着迷、崇拜,差不多与“解咒”等同,它宣告世界图景合法性的失效,同时也意味着逻各斯、同一性的瓦解,经典、权威和神圣的旁落。出生于70后的梦亦非,曾经有过堂皇的“附魅”追求,此前他的《苍凉归途》等四首长诗,多留有复古气息和楚辞遗响,可是谁都想不到,不到两年时间,梦亦非摇身一变,“破魅”般地推出《儿女英雄传》,判若两人。
《儿女英雄传》的世界——穿戴符号套装的人儿在创世的地平线沉浮。出入时空,谈论生死,研讨物性,揣摩意义,争吵爱情,散布在各种关卡、节点、防火墙、掩体进行形形色色的匍匐、迂回、点射、爆破。那些神话、传奇、电影、童话、小说的角色恍若一瞬间统统成了卡通人物。它们不食人间烟火,捣蛋系统程序,翻墙越狱,穿越三维时空。变形、闪避、天降,崩溃,易如薄纸。被裹挟的语词符码一路延异、播撒,伴随一路无声的轰鸣,最后化为漫天的碎片。本来都是作者头脑中的前文本养育出来的同构性理念、潜文本胎记下的“分行文字”,现在却一一乔装打扮“借尸还魂”。
在此,我们看见现代主义的非个人化和人格面具被抛弃了,历史化消失了,类像的循环风生水起、价值遭遇放逐、终极意义陨没、神性迷惘、乌托邦荡然不在,这一切都在虚拟性文本世界中被肢解得头头是道:“#010传1010101010101010101010=/&本诗所有乱码均非乱码而是正文……”(《60回·尾声》)这样的“新”图景将在受众这里遭遇怎样的评估呢?相信多数人最多只在认知层面上有所启发,而无法产生审美愉悦,因为它确实无法提供诗意。
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是:丧失审美诗意与气息的文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接受?要是后现代文本只停留在俗化、符号化、碎片化的表层嬉戏,未能出示深刻的批判与反讽,其夭折接受也是必然的了。
C 在“同化”与“顺应”之间
现代诗审美接受主流,尽管存在审丑(审恶、审毒)与祛魅的双重冲击,依然不忘另辟蹊径,从数字化生存的夹缝中迎取其他加冕仪式——比如在叙事策略的突围与异质化修辞的兴起中,开发新一轮的“聚魅”与“狂欢”,而跨界是其中一大要项。
以台湾为例,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萌芽“视觉诗”,诞生“诗的声光演出”,期间还问世“录影诗”“电脑诗”。九十年代进一步集文字、图形、动画、声音于一体组合数位诗(电子诗)。诗歌语料、材质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文字符号到局部“形异”,再到完整影像,从静态图像到三维动感,以及近年出现的诗的“微电影”和“影像诗”。
现代诗这一跨界增长点,很值得人们进一步探究。现代诗在图像、影像、数字化大潮面前,将面临一次怎样前所未有的分野与接受?诗人的心灵,在技术化的“诱惑”下是顺水推舟抑或进一步牢筑“防火墙”?新诗、现代诗这一个精灵鬼,在新一轮的消费群面前,将出现一种怎样的“涅槃”或“异化”?想一想不久将来,每个人掌上方寸,将迅速成为处理亿万比特的千里眼、顺风耳,近乎与大脑相媲美,有关现代新诗的接受,还会如同其“前世”那样神秘、超验,葆有至高无上的敬畏感吗?抑或变成与日常生活细节相仿,如同一次咳嗽、一次流汗、一次剪指甲、一次打喷嚏那样随意?无论是率性自如的随机游戏,还是精致有加的工艺编程,我们的接受响应会变得更接近格式化吗?那些远离心灵、涂满机械操作的符号化,是陷入更多审美疲惫、麻木,还是刺激更多的冲动与兴奋点呢?
审美靶场“位移”的时代,在写作的无限可能与可能无限的接受中,如何葆有相关的底线与上限?张力可能是最后的一道闸门。作为一种有约束力的综合理解,以及艾柯关于“无边与有界”的理论,都隐含着一种无形张力的调节与平衡功能。张力的平衡调节,也就是皮亚杰所言的“同化”与“顺应”的辩证统一。绝对的“同化”是对文本的排斥与漠视,绝对的“顺应”又会失去独立接受的根基,因此,在二者之间(在诗与非诗之间,在诗的质素与非诗的材质之间)维持必要的张力平衡就显得格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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