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你在和爱德华·鲍克·李的谈话中,提到你出国后诗风的变化。你能否详细谈谈这种变化的原因?
雪迪:生活环境的突然变化造成内心的一片空白。在可以自由写作的环境中,由于失去熟悉的创作环境,失去说自己的语言的场景,朋友们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曾经抑制自己创作的外力骤然位于遥远的地方,曾经有过的推动创作的潜力突然流失。我感到无限的茫然。在新的文化中说我不会说的语言,像一个弱智者,用不熟识的语言吃力、笨拙地表达自己。那种挫折感、艰难感,不仅给新生活带来巨大压力,也使创作处于重要的转折点。我开始更多的向内凝视,倾听内心一个清晰的声音,而不是象以往在国内时听到一个庞杂、巨大、响亮的声音。我曾经生活在那个声音之中,在那个声音里写作。那个声音里混杂了太多、太响的噪音。在国外的写作,因为更个人化,更孤独,因之来自内心的那个声音也更纯粹,无功利性,带有深刻的觉悟感。写作变得清晰、内向,不爆烈。这是转折的原因和过程。
杨小滨:你觉得什么是在美国和在中国写作的最基本的不同处?
雪迪:我在回答第一个问题时相应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基本的不同是:在国内的创作太向外抒发,因为生存的被困扰的状态。那时的写作带有很强的反抗性,因之作品爆烈。气势很大,内涵不足。国内的创作总在不同时期,或多或少地被一些新译介入大陆的西方诗人的创作方式影响。国外的创作,因为是生活在不是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化的环境中,因此作品显得宁静、冷静,更多的内省和对自身的观照,更多倾听中的内涵。这样就形成距离:作品与作者之间思索、感觉的距离;读者与被阅读的作品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距离;作品本身与读者感悟的距离。这些错综地混淆在一起的距离,赋予作品张力和撞击力。作品向内,触及更深的地带;表现的形式清晰、干净。由于不生活在母语中,因此会以更敏感、更主动的方式体验和使用母语。这样写出的诗作比以往直接进入内在,语言更干净,去掉很多飘的东西。作品呈现了自己风格的发展和完善的倾向,不被其它诗人影响。因为“自我”和“品格”都在异国的文化和孤独地思索的生活中强化了,成熟了。作为一个诗人,更坚强,更明晰。
相同的是:不论国内、国外,我的创作都紧紧连接着生活。读我的诗,你会感到一个人的具体、真实的生活感受:疼痛、抑郁或呼喊;欣喜,或对灵性的追求。它们真实地纪录了我的心灵和肉体的成长过程,我的精神的向上的旅行路线,我的美学的形成和发展。它们真实、鲜明,不造作,也许表达的方式愈益抽象。
杨小滨:如果非要归类的话,你自认为属于哪一个流派?
雪迪:我的诗歌自始自终与生活紧密相连。我对诗歌的认识和表达的方式在不断丰富与完善中。如果我失去对生活细节、对情感的细腻和清晰的感受,我也就不再写作诗歌。我从来不把自己的写作标签为一个流派,就象你无法把生活化分为派。写作和生活一样:复杂,清晰;充满善意。要真诚;显示出悟性;精力集中。真诚和深刻是首要的。这也是我做人和写诗的信条。因之,即使你强迫我,我也不会自我封派。我的诗歌创作来自生活,来自我的真诚的感受。诗歌的表现形式也希望象土地一样本质,象天空一样辽阔。诗歌写作艺术的发展应该象使一切生命存在的气和能一样:它们就是你本身。你吸气,吐气;你自在地振动;同时气连接你和其它物质及存在。你看见它们流动、转弯,消逝后又出现。它们把一切物体连起来,然后呈现成“自然”这一景象。你观看它,你也在其中。这就是诗歌的写作风格。它无法用流派的名称定性及涵括。
杨小滨:你同七十年代末《今天》杂志在当时的关系是什么?
雪迪:北岛、芒克、多多、杨炼及严力等,都是我的朋友,也包括黑大春。我参加了《今天》的许多活动,但我当时并不是《今天》创作圈子里的成员。我与他们一起饮酒的次数,远远多于参加他们组织的文学活动的次数。他们曾多次在我当时住的北京东直门中医研究院红楼212号的房间里开朗诵会。这是我与老《今天》的关系。
杨小滨:你怎样理解中国古典文化和诗歌?它们对你是否有任何影响?
雪迪:中国古典诗歌完美地表现了“形”和“意”的连接,这其实也是现代派和后现代派诗歌的话题及写作方式。也许意象群不一样;也许感受和意念不一样,但现代作品同样需要“形”和“意”,需要研究、完善使意念和意象连接的方式。请注意古典诗歌创作中对细节的关注和描写。我以为这是古诗所以那么成功的关健所在。赋予强烈的美感及心灵感受的撞击,重要的部分来自古诗人对细节的观察和准确的描写能力。他们把细节准确呈现,然后抽象地连接细节,同感物质和抽象体。在一刹那,物质幻化为气流,细节演变为向外、向内漫延的载体。古诗永远言中有物,这是“核”;在物与物的连接中成熟、完美地传达了精神,这是“体”。二者互相倚托、互相借重,演变成满含精神性的诗歌的美。
1998年4月,我获加里福尼亚州Djerassi艺术创作奖。从4月至6月,我住在加州桑塔·克鲁斯山中潜心写作《碎镜里的猫眼》,同时钻研古诗。美好的山景和大片红松林的景象;山脚下的大海;山中无数的野生动物和漫长的西部雨季,这些都使我更加身临其境地体验了古诗中的自然美。由于我当时痴迷摄影,使我在那段时间领悟到古诗中的细节的重要性。
后现代艺术是反映西方的消费的时代;是整体逐渐消失,个体浮出并主宰一切的时代。广告成为一门艺术日趋精致,占领人的日常生活。后现代艺术是关于细节的艺术。从波普艺术到美国西海岸的语言诗,对细节的关注就是对个体的关注;就是对统一和集体的反抗。没有细节就没有日常生活,也就失去了后现代的艺术特征。在美国的10年生活使我深深体验到这一点。对后现代艺术的进一步了解,使我更清晰地看到它与中国古典诗歌在形式上的联系。我的新作注意细节;注意对细节描写准确和精炼;注意对独立现象的本质的探讨;注意连接细节时的开阔性和思想性;注意抽象的感觉体现的精确的美。这样,诗更结实,言中有物;更开阔、准确。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创作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连接处。我从来不想切断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我一直在研究怎样以现代的方式连接古典文化,尤其当我孤身独处异国,更感到这种寻求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在加里福尼亚的群山中;在倾听窗外成群的北美狼嚎叫的那些夜晚,我领悟到那种连接的方式。
杨小滨:有些人把诗学倾向分为文化的和反文化的,你好像二者都不是。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雪迪:我的诗反映的是生活,是具体的生活欲望和状态:受苦,渴望;一些孤独的时刻,静夜里听到的几种声音。它们都很真实、鲜明。写诗是我与我的灵魂的对话,是我的肉身在不同阶段向更高一层发展的记录文字。在写作中,我更深刻地理解自己,并把生活中很多受苦的时期转换成美。我的诗歌写作紧密地与我的“灵”和“肉”连接,深挚地与我的对精神的领悟连接。因此,我不是在写[文化],或者简单地标榜[反文化]。我不愿意立标签,喊口号,只是写。让写作成为叙述者和阐释者。我的写作过程是一个文化过程,但我的创作指向生命。我的诗歌创作是努力将生命升华的过程。记录下关于美的纯粹的思考,记录下那些置身于美的喜悦、顿悟的时刻。它们更接近省悟和感觉,离[文化]和[反文化]稍远。
杨小滨:你常常用到“向内”的概念,有时你也说“向下”。能否详细阐述?
雪迪:内部的、内在的,是指一种生存姿态和方式;是一个选择,过一种内心生活的选择。联系到写作,就是把力量向内凝聚,把情绪向里、向深处爆发的写作风格。
因此,内在的,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和态度,是一种选择。选择过智性、灵性的内心生活。真诚,充满善意。把力量向内、而不向外扩张;把使生命向更高处升华做为一个挑战,不断看见自身的错处,承认并发展,这是一种生活态度。这种生活态度会改变诗歌的写作。诗歌变得干净,注意力更加集中。诗歌中出现更多灵性的声音。诗歌和古人的思索连在一起,呈献广阔、深刻、满含智慧的语言。这样的创作变得更浑厚。你感到那些诗作的底在向下沉,向深处运行;诗作表述的在向上升,到达另一个层次,带领我们达到高处。那儿干净、舒适。向内是艰苦的工作的过程,不是一个随心如意的过程。但你总能看见上面的光。你不放弃。你会感受到很多光贯穿着你写作的那些日子。
谢谢采访,小滨。我要说,诗人应有普世的怜悯心。如你不怜悯生活在不幸中的人,你怎么能真诚地对待你的内心世界?你怎么能写出感动世人的诗歌?如你无善心,你的诗也无善心。美是不脱离善的。大美是有大怜悯心在内。即使是诗句的美,也只会来自创作者人格中的美。诗歌的美来自诗人心灵的善和神经的敏感。
雪迪的诗
词的清亮
如果土地生长
太阳是一只含金的钟
我们想着爱,在疲倦中
走动。如果太阳
是只钟,纯金的钟
河流是回家的犟孩子
我们每天等家人的信
数着年头。如果河流
是犯拧的孩子
在不是家园的泥土里
较劲的一群孩子
我凝视上升的黄瘦的月亮
银下面转弯的麦田
听见对称的钟声
远处的大地,在黑暗里
朝向我,突然一跃
家园
当我朝向,暮色
环绕的家的地带行走
背后是离家出走的人群
他们唱着劳动的歌
带着双手象带着钱币
无忧无虑,从不问去往哪里
当我告别青春
每天都在陌生人身上
看见自己的日子。我曾
因为善变歌唱
激情带来幸福。每天
是一行诗。为了
我在追求、诅咒的事物
当我走上
在野生植物的簇拥中
空荡寂静的道路
河流,在周围发亮
我曾进入挥霍过的
世界,轻轻、甜蜜
摇动在我的心中
我在宁静的狂喜中触摸大地
事物环绕在我的身边
在他们自己的跳跃中歌唱
第一次,我把自己向上举
在那样的光芒中不用语言
表示我的感恩
青春熟透了,如同果实
在果核和果皮之间涨得满满的
诗歌,排成圆形
围绕我的心
他们朴素,深情
在诗歌与心灵之间
是一个痛苦的人
一生的梦想和劳动
当我在充满了光
一切的物体都在消逝
再次出现,转换
意识的原野上行走
我感觉到‘家’
在身体里面
那些疼痛和理想
都在同一个家中住过
属於不同的世纪
生命。我看见家
在我的血里。我的血
环绕光组成的
房子流动。我的心
持续不停地拍打
放射纯白的光束的:
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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