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的诗歌内在地呈现出一种守恒的“三角”状态,即理性之辨、哲学思考与抒情本能时常能形成和谐之合力,语言动静其中,声东击西。这“三角”不管是正的直的或等腰的,又都可动态可旋转却始终稳固的,类似的图景,当然只能出自丰富的好手。沈苇正是这一代诗人里最能把握叙、议和抒情并把它们平衡得当的优秀分子。
沈苇以他的方式装填和充实着自己诗歌的“三脚架”,或可谓沈苇式的诗歌手艺。诗歌手艺显然不仅是指技术,它需用心,更需——擅用生命体验与生活经验。经历或经验人皆有之,如超市之菜,敞开供应,但怎么烹调则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时常,这不仅是确定文本是否有效或特色的评判标准,也是我们辨识一个诗人质量的尺度。
生活里与工作中,有值班经历者或许不在少数,入诗则较难。沈苇的《值夜记》这诗大而不空,又如同小电影,如同一个复杂而简单生命个体的摄影纪录,能动的巨鲸、移民、夜鸟、雪豹、鹿和二十岁的穆克苔丝的笑,与属于静物系统的远山、沙海、星空、冰山、黑板、沙漠、大厦之间轮换,记忆的画面与现时的镜头交错,恍兮惚兮,亦虚亦实,“疲惫。但热爱”,“拥有一种禁闭的自由”,生活亦如此,人生无非如此。
“在这里,我已是远方/连土著们都在纷纷逃离/一个移民,还在这里——”(《值夜记》),这是异地居住已数十年的诗人仍在内心耿耿的身份或特殊情结?时空的变化对于诗人更多算是外力作用,我倒以为这当是沈苇的“自我感”的潜在表现。“回到练塘:一个小世界/借一亩桑园、几丛芦苇/‘吾心安处是吾乡’”(《练塘,上海郊外》)如沈苇之类步入诗歌较高层级的写作者而言,确实是,所到之处皆家园,想象之所即远方,吾心安处是吾乡。
或说,安心时常只是外在形式,时常是文字搭建的表层仪式,对于诗人,只要还诗,应将总在路上漂泊,永无安宁之时。对于诗者,语言既是故乡也是远方。这又似乎构成沈苇另一种精神界面的“三角”状态:“我”+“故乡或熟悉之地”+“远方”。
而沈苇又是令人羡慕的。他生长于江南,久居于西域,地理空间的移变,往往会促进身心的敏感体验,亦会促进写作向度更多样和可能,于此,他是认可的,他曾认为自己亦是这种自然区隔“差异性的受益者”。就沈苇的诗歌及其他文体的写作题材看,“新疆”及“西部”方面所涉颇多,它们有时直接体现于标题,如《麦盖提鸽子》《房东吐尔逊·乌斯曼》《叶尔羌河》,更多的则起伏于字里行间,这体现了他个人的写作积累与精神演进。此前,已有诸多观察者对其写作的“西部”“新疆”意味进行了分析。
数字化、城市化、工商化在当下的强力覆盖,一度导致了有识者对自然人文时空的关注,地理与诗歌的关系再度被重置和提升,但此倾向往往又矫枉过正。众所周知,地理命名对于诗歌更像是一种宣传策略,诗歌面临的关涉的当然包含地理内容,但绝不限于此。沈苇似也不想囿于类似的划分,在接受某报访谈时他提到:“一个诗人无论生活在哪个地方,他面对的文学基本主题没有变,如时间、痛苦、死亡等”;“在一位好的诗人那里,地域性只是虚晃一枪,他要揭示和表达的是被地域性掩盖的普遍人性和诗性正义”;故而,不难看到,多年来沈苇诗歌在地理基础上既吟唱离自己最近最熟悉的,同时又坚持着他自己的诗歌伦理,并不断地推论和充实。
数年前,某诗刊曾安排我对沈苇进行访谈,他并未应允,听得出电话里的沈先生是健谈的、激情的,又是悲怆的,他在电话里透露某种对于现实的难以定义的无奈或无力感,认为其时谈诗是不适合的。这事令我明白,他是当代诗人群体里本就很少的清醒者之一。虽然,沈苇的诗歌里,
“睡眠”或与之有关的意象或相关描述不少。
这样的清醒,呈现在他的写作里则似乎一种豁或容。1990年代沈苇曾提出“综合抒情”“混血写作”,我想这与我倾向的“复合抒情”大抵一致,亦可谓杂糅,事事关心,万物有灵,一切皆可诗,关键在于如何实现表达上的和谐与平衡——不至于让上述的“三角”偏颇失重或空洞。沈苇正是少数做得相对完好的当代诗人之一。“诗歌内容”是个复杂的话题了,在此想略微提醒的是,如果说“叙、议和抒情”的“三角”平衡体现出沈苇诗歌的可靠的外形,“诗歌内容”则表明“三角”内里的“三维”甚至是“多维”的镜像;这或许是今后进入沈苇诗歌的另一种角度。
在其笔下:生活的貌状如同情感自在的漫流一样,自然而然,自我精神界的矛盾或冲突隐匿字里行间。他的表达并不炫技,他的叙述平易亲和,人性的疑问却以拆散的方式巧妙组合,不动声色。他虔诚地践行着诗歌关于观念与信念、理解与需要,以及美的婉约表达,甚或是那自然的基本的应该的人之感伤——它在人过中年的沈苇那儿,如同沙地上的绿色植物、桌上的盆景,谁说养殖花草不正是一种情绪表达呢。
在诗与日常用语、散文、新闻消息界限日益模糊的当下网络传播环境里,沈苇的写作让诗歌有效地保存着本来的独立、自由精神以及诗歌的本体性意义。那么,我们会觉得对他如何命名都不那么准确和可行。他是知识的,这毋庸质疑,其文本所蕴含的知识量清晰可见;他又是日常的口语的,他尊重且用心于生活,他对写作与生活的关系、现实与想象力及梦想的关系的艺术处理相对是完好的。他的清醒于此呈现出沈苇式的智慧。
世界或生活其实是那么粗糙和片面,又是那么精致和复杂,沈苇的机智无疑是一种提示:常见的被重新发现还不够,未知的被婉约指见也还不够,还可能恰当地通过语言艺术地整合。
1995年,正值而立的沈苇出版诗集《在瞬间逗留》,后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他没有像一些写作者就那么躺在一诗一书或一个奖上,而是先后著作诗集、散文集、评论集等二十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日、韩等十多种文字。这些,体现一位写作者的持续能力。诗歌本是未知结局的漫漫长途,并非人人都有比拼的能力或可持续。值得欣喜的是,沈苇仍然努力仍然活力仍然可持续。
2017年,成都的一个诗意活动里我看到沈苇,鸭舌帽、大眼镜、络腮胡、休闲装、斜挎包,这似乎没什么不和谐、不平衡,但看他在景区门前的街头那么席地一坐,把玩手机,很常人,很凡人,很一般人,然而,这个混合在如织游人里的人,是能从犁铧中锻造出乐器的人,是当代一位优秀的抒情诗人,一位对中国当代诗歌有贡献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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