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

有时在薄暮中
肩挑两桶摇曳的月光
和星光
和着汗水一同怜爱地浇下
菜们吐出郁结胸中一整天的暑气
又精神抖擞地挺直腰杆
有时在渐起的鸡鸣中
带着晨曦初升的金黄
将仍睡眼惺忪的菜们
洒一身清凉的露珠
它们娇嫩的脸庞
顷刻间青绿得晶莹

母亲用一双粗糙的大脚
翻耕出一片
穿越四季和数十年经久不息的生机
和我们贫乏童年岁月
餐桌上的丰盈

后来
母亲随着我来到打工的城市
低矮的出租房
四周是高耸的灰色的墙
母亲拔掉羸弱的花草
在瘦小的阳台播下菜种
雨水过后
长起小小的鲜绿的幼苗
和四周惊诧的目光
母亲的手一定藏有神奇的魔法
让这点浅浅的土壤
缀满婆娑的浅绿、深绿、墨绿的菜叶
开出白色、黄色、紫色的菜花
引来翩飞蝴蝶、蜜蜂
蜗牛、蚂蚁、青虫和瓢虫
还有几只
探头探脑的鸟儿
叽叽喳喳
我不知道
它们怎样穿过辽阔的城市
密集的楼群
跋山涉水 到达这里
从它们满脸对母亲的菜园
亲昵和挚爱的表情
我知道
我们是在异乡重逢的故人


《树说》
河岸上有树
一棵空洞无心的树

树说
在掏鸟窝的年纪
它看见稚嫩的爷爷
被巨大的铁鸟追赶
他的玩伴们拼命奔跑
在逃不出的游戏中
像秋风中的树叶凋零
爷爷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抢
走远
我小脚的奶奶在树下
开始年复一年守望
渐渐长成烂泥中的藕花
她的微笑
像云端洒落的曙光

树说
它看见
我父亲穿着皱巴巴的旧军装
母亲也一样
她两条粗大的辫子
从花格子头巾
喷薄而出
父亲二十八寸的破单车
风一样轻快
驶过森林一般高大繁茂的玉米地
后座上的母亲
宛如一朵刚攀上墙头的南瓜花
那样的时光
时而宁静如乡间的风
时而醉人如清脆的铃声

树说
它记得
我们的白球鞋
沾满黑色的泥巴
我们手中的弹弓和摇摇欲坠满口袋石子
我们树下撒尿
我们猴子一样轻盈
坐在枝头上抱着鸟窝让风梳理头发
在秋千上学鸟飞翔
然后来了第一部进城的摇摇晃晃的旧公交
我们背着书包追赶
在尘土飞扬中
失散、走远

树说
村庄是它的兄长
青砖青瓦青石板路
诗意而又老迈的村庄
在数百年风雨洗礼后每一场风每一场雨里
沉重又小心翼翼地呼吸
一代代人长大又老去
不知所踪
变成空空的壳
树说
山是它的偶像
教会它巍峨和挺拔
甚于惊雷乌云的炸药声和浓烟中
山血肉横飞
旁边的石灰厂水泥厂的烟囱
成为村庄新的高度

树唯一不记得的
是雨何时变成灰色
雨中的树像个脱发的湿淋淋的老人
连一个鸟窝都藏不住
更不必说
一个村庄的秘密


《雪落下的声音》
无边的森林高耸入云
却没有一张红叶亮起
天空广漠
看不见雁阵南飞
那么多夜晚
听不见捣衣声起
这个终年久居
却不是故乡
洒尽汗水和青春
构建的却是别人的家的地方
冬日无雪
当北风呼啸而来
远方开始呼唤
落雪的声音
自血脉深处响起
我们开始逃离一座座空城
行色匆匆的人们
奔向同一个地方
那些长长的轨道和车流
是中国的血脉
一头是模糊而冰冷的现实
一头是遥远却真切的梦乡
密集的鞭炮
和震耳的锣鼓
是熟悉的乡音
暖色的烟火
如久违的笑容绽放
隔着悄无声息的时光
孩子越来越像挺拔的树
父母越来越像稻子俯向大地
亘古不变的仿佛只有故乡
一身风尘满脸沧桑的我们
不似归人
像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