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生路与歌

或人弹剑长歌：
长铗归来兮
甚或徒步冒雪自虐
在雪覆之河滩
道路虚晃无数有如时间
——时间是亘古。
时间如纵横万物般沉默。
时间使独行者觅攒铿刻藏传佛经的砾石。

原野空旷如一
斯人跪祈：
似乎朝圣开天辟地之不朽。
似乎朝圣黏土造人之不朽。
而舞动的长铗似是干戚
            或祭歌
却非巫觋之歌
（辞采玄妙若阴阳交媾）：
厥初生民，载生载育

或人弹剑高歌：长铗归来

彳亍之行将痛感自生自灭？
执干戚而舞
勇武者誓将奋然直前。


悟

我赤条条立于原野
仰慕苍天而祈问而深思凝重
天就像黏土造人的神明欲示无语
我拜祈
眼前着束这般肆意的群生确是远古的居民？
脐下的母体象征
竟与粗莽的容貌极不协同
酷似遥指太阳的箭镞持久在弦
而风雷却从地脊腾起贯向宇宙
回声久久激荡
撕心地坍塌了陈旧的灵魂
于是，我茫然
于是，我虔诚自省：
该忘了悖谬的饥馑？
该忘了追逐的艰难疲惫吗？
该是让自然的洪流淹没或冲决
    或驱走凶残的猛兽
    山麓或者强悍？
而绝尽天择
鲧禹无非是偶然
生的拙笨与死的戕残无非是偶然
该忘了。
该忘的！

我赤条条立于原野
眼前的河流意有谆谆告诫之言语
我畏惧告诫
我奋力逃亡
将于何从？将于何往？
我不停地问
问山河问洪荒问远古
——那河床孕包的山的形体
载欣载弛啊，
歌萧声来过这里
跛行的老骒马来过这里
从此，我在这里繁衍、生产


凝望草原

这可是我们的草原？
那凹凸的地貌竟让我如此熟悉
就像是母亲干瘪的胸膛
我久久注视
我的思绪汩汩宛如泉涌
似乎许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

那匹吃草的老骒马可是祖父的小马驹？
它的跛蹄确是多年前被祖父弄伤？
它面前的骨骸可是祖父的骨骸？

我看到了毡房上的袅袅炊烟
我闻到了黄昏最后的酥油香味
我听到了一挂马车上驭驶的经幡背后的经咒之音

这是我们的草原
成吉思汗的弯刀战斗过的草原
格萨尔王和他的子孙们生活过的草原
当一线乌云拂过，姐姐编起了许多辫子
宛如草原的脊骨
老骒马，祖父的老骒马
义无反顾地负起点燃的粪火和酒向天嘶鸣
良久  良久之后驰骋到无边的远方
它像族人的牛车拉走的毡房
它像破三弦那飘走的乐谱
它像贫穷的祖父带走的经幡

我久久凝注
这一片女体模特般苗条而又起伏的草原
和她的瞬间万俱流逝
——祖父的坟墓丢了
老骒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姐的辫子化作高原脊梁 
那么浑厚，那么苍凉
只有母亲和她的毡房
坚守着最后一篇绿

我久久凝望我们的草原
思绪汩汩宛如泉涌
似乎闻到了母亲酿的青稞酒香
清醇有如爱情，我感到了
母亲的信仰
执着便似我的生命


寻找历史

    重逢了一个思古的年代
避开饥馑，背负贫穷的命运
和行装走向黄河源头
足步涉过的河流与湖泊汇作天河
流向陆地尽头，便若朝拜之虔诚的暗示
便若神的暗示

在弯月与烈日之间
在干河道与博格达峰之间
在耕作的农人与挤奶的牧人之间
在寺院的诵经声与婴儿的啼哭之间
寻找历史
——父亲脊背般宽厚的高原啊
祖辈的马蹄痕在哪里？
族部的毡房在哪里？
曾经崇拜的图腾在哪里？

当那一刻与高空的鹰鹫对视
身影覆盖了奔突的生灵
两个毫不相干的影子汇在一起
背负贫穷的命运避开饥馑  携带
无助的双脚踏遍高原寻找历史
一个老阿娅卸下装束
在一堆骸骨前诵读心经

此刻，似乎读懂了历史
和历史的秘密——
图腾就像雄浑的草原
族部的毡房曾经扎驻
祖辈的马蹄踏越并且远走已有许久
此刻，老阿娅的朝圣如此虔诚
鹰鹫的眼神如此睿智
若高原之神在趔趄前行中的暗示


高原云

无尽的古意如同家园：
悠悠苍天之下
山河和人民  亘古
从部落时代到部落时代
历史的磁盘司南般旋转
载走厥初之生民
是那高原之云，润育山河、人民
和信守一生沉默的羔羊
连接结绳的祖辈和追赶时尚的一代
一如纵贯天地的无形支柱
是高原之云，在高原
徜徉
似忠诚的卫士
坚守执着的信仰和使命——
忧郁。是大彻大悟者
至高的思索。是朝圣。
是与历史、与人民的共瞻共仰。

萦回我们的山腰
是豁然洞明的高原云
湿润我们的荒瘦草原
是谨行和沉思的高原云

而我们正经历一场失落的苦难
我们忘记了山河和毡房
我们憧憬着山河和毡房
当洪荒涌动如既定的历险
淘尽亘古至今的沉默年代
高原云孤独地体悟沉思并匆行在萧萧天地之间


对  视

这一刻，我与鹰对视
是另一个灵魂
它是高原的主人。
是神。是守护者。
我顿觉颤抖
有如风吹皱的一潭春水
绿波荡漾，似
精伦的雕饰：
这是教诲
是生命与旷原融合为一的神化

疾利而睿智的眼神
似有关切
射向浑厚的野土和故乡
——鹰的故乡，我的故乡
我的心跳被刺伤
我伸出干枯的双臂
直向苍芒
我的十指如方士的十指在风中挥动
我向天
我被如雷的声音惊动：
——神的声音
空前寂寞的声音
战士的声音
我跳跃
是氏族祭祀的跳跃
我追逐
是夸父信仰的追逐
我登上峰巅
俯视高原、群山
如同俯视我的身躯
如同俯视挥汗如雨的耕夫

那刀耕火种是神的语言？

这一刻，我与另一个灵魂对视
与苍天与山河与神明对视
与亘古与历史与图腾与阴阳与火……对视
各种狂歌意象开始记述
拓荒，生育……
似在遵从神的告谕
似在破碎一场祭祀
似在追逐
似在做觉悟后的思索
或者生命形式的启示

这场没有任何语言的对白
却如洪荒宇宙的谆谆告诫
我世代信仰
如鹰般信仰
世代守护
如鹰般守护


河西纪情

我必为这博厚的山石而歌
我必为这远古的滩壁而歌

我漫行
在这片野土
泥馨的气息似我的体味
我必为止而歌：
漠古的地貌如同西部汉子的臂膀
剽悍而又莽壮
粗韵之意绝不亚于整盔束甲
翘首边疆的军士，或雄健的白牦牛
绝不亚于青藏高原的纯洁与至上
或天地的莽苍
是宇宙的洪荒。是盘古。
是伏羲氏俯察仰观的大象。
是神栖集的地方。
是部落间横争策鞭的沙场。

我必庄重为之歌
胜于祖辈传下的“乾隆通宝”
我思穆无形的芴漠
忆起初行时放荡的马场醉者
我醉了，融化了
渗入这一片元古的土地
破碎的日头散布漠野
如一滩零乱的石头
如羔羊只


看到白色羊

行走在路上
看到一群低首咀嚼的白色羊
我的深思倐尔远驰
在一片广博如茵的草原上驻足
那里天空蔚蓝
那里的牧人策马狂奔如勇猛的征士
或挥起长鞭
将牦牛群驱引向回归的路
而我偏看中了颔首沉默的白色羊
它们不急于谨行赶路
宛如在沉思身处的天和地
宛如在沉思活着的依据
它们的深情像沉静的天空
安详  自如
似乎生来就如此简单而决不会重复
富有弹性的尾臀左右扭动
眼中透射着睿智自在的光芒
就如同它们的牧人
踏向浩瀚
却没有丝毫孤独的畏惧
我望向它们
有些震颤，有些宁静
确信置身于一座涌满了智者的广厦中
无尽地吮吸飘逸着的智气
而决不因为身处广博之地
心意发狂

回思那一群低首咀嚼的白色羊
继续行走在路上
似已经历一场既定的历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