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和词语

（组诗）

张一草


1  黎明时分

黎明时分你听到鸟儿叫唤
不为唤醒谁
你就知道天地有多么包容
于是风把遥远的海推到枕边
而云霓似乎也要旖旎你的怀抱

你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正在失去什么
因为你无法抓取小鸟的自在
而海不可控制地离你远去
云在风中相拥，又被粗鲁扯开
所有发生的都不曾发生
所有存在的都已然消隐在昨夜

这些高楼屈身于水泥里
逐渐干枯，并坚硬对峙
此时一只鸟被另一只鸟辜负
一个人困居于另一个人
一个星球困居于原子内爆的威胁
在原野失贞的猥琐里
我看到唯有那棵树正在孤独自残
准备献身
一个追悔莫及的界桩
是时间断残的腿骨
和从古代英雄裤裆里遗留下来的
一段梦淫繁华在惊慌失措的黎明
光与一段叫卖声
形成折射角和反射弧
蹿入并割破喉咙的惊呼

2020年5月29日

2  倒仆在地的云

你看那一座老房子倒仆在草丛中
这不是牛顿的力，野花在废墟里唱歌
你看那层叠翻涌的乌云扑跌在地
大地上长出一层雪绒被来

暴雨中，山石崩坍而下谷底
而激流在乱石堆里蹿得老高
这也不是牛顿，这是时间的矫正
顶头风跌倒在脚下
一棵树痉挛似的挺直身躯
所有在时间里倒下去的
似乎都有另一种东西站起来
但是不能肯定
苹果腐烂的结果是什么
你是否感觉到，一个球体在腐烂中发芽
时间的光在幽暗中引诱你的眼睛

我想起一个小孩子，她学着奔跑
却也扑倒在地，哇哇大哭
一只散步的鸟瞬间飞起来
它对此有惊讶，却不做解释
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
她倒仆在地的时候
除了划个S型，没有做出任何说明
也没有一只鸟儿飞起来

2020年12月28日

3  从前的鸟儿

从前的鸟儿在虚存的土地上
预言一个春天的孕期
灼热的眼睛烧灼夏天的小麦风
分娩的原野在疯狂中狂奔
而诚实的麦子被诚恳的镰刀
召集到打谷场轮训
前进，后退，卧倒
鸟儿不急不躁，等待合适的时机
把麦子的行踪刻录在食物链上
艰难出征。驯化的麦秸
在连枷下有了自我反思的深度
农妇抱起它像抱住受难的女儿
把它举过头顶，穹顶之下
举到茅屋头顶，穹顶之下
太阳风之下，大雨之下
它们找到了人找不到的归宿

从前的一只鸟儿，独自
在如今的广场散步，举目迷惘
纪律严明的城市，钢一般坚密
焊接一只只鸟笼，切割一次次飞翔
排除茅屋、树屋，清退麦子的妖娆
同病相怜，一只流浪猫向它阴郁示好
一前一后，散步游戏步步惊心
比残酷酷，比新潮潮
牙齿和爪子试图与命运搏斗
紧张的运算催生宇宙内存的风暴

从前的一只鸟儿，似乎忘记使命
不再宣示对虫子的统治权
不再追踪一粒麦子
独自引领一只无家可归猫的路向
给予它昂贵的信仰
在这个它陌异的城市，逼近疯狂

一只平庸的鸟儿，当然记得
从前，驯化的麦子被传唤，轮训
无辜挨打的样子很疼
时间的轮盘上
蹦来蹦去，提防人间连枷
偷偷捡拾麦子瘦弱的同情
并把自己置于草屋之顶
麦秸之上，穹顶之下
太阳风下，大雨之下
学会人学不会的时空之舞
它要怎样跳脱，一只病猫的当下追捕
并给自己找到安身之所
重新预言一粒麦子的复活
这取决于它有没有放任命运之剑
扎伤悠闲的身体
在没有翅膀的时候
用脚丈量
在没有脚的时候  飞翔

2021.10.19

4  有限的河流

必然地，有些河流
被截留，夺爱，改嫁
必然地，有些河流
气喘吁吁被抬上手术台
必然在某地断流，成为晒场
养殖空气和阳光，野草长出草原
的幻想，草原被一刀割光
必然有鸟儿找不到秋水长天
有鸟儿声断衡阳之浦
有鸟儿被张网以待
有鸟儿神经错乱
在找到路的时候迷失方向
有鸟儿在找不到路的时候
学会自由飞翔
有限的河流爬上山岗
是对自然的较量
或者投向大海
是对规律的认同
有限的河流经过人的地方
制造了城市
有限的河流淹死在沙漠里
有限的河流走投无路
有限的河流跳完一段探戈
就寻了短见
有限的河流被自由的鸟儿
带到云层，洒下鸟粪
有限的河流被截留，夺爱，改嫁
有限的河流无缘无故衰亡
有限的河流野蛮生长
有限的河流说
来吧，坐下来，住下来
有的人止步，倾听，沉思
向有限的河流深深地鞠躬
有的人撒泡尿给它喝喝
把羞辱当作胜利的凯歌

2021.10.25

5  一条河

当我们说一条河的时候
一座小城正在野蛮扩张
当我们在小城里修罗斗法的时候
一条古代的小河不堪重负
仍然将坚硬的街巷，失氧的森林
抱在怀里，撕肝裂肺
被迫接受城市的排泄
它一再牺牲自我，变成城市的腔肠
（城市的胃口很大，用的药过多
因为胀气厉害，溃疡面积增大）
我们在它身边嬉戏，裂变，放射
佩戴面具，吟诵赞美诗
不问它所从来，所以来，所未来，所到来

它时断时流，经血不调
这条母亲般的河还有一个倔强
它死死抱住一条废弃的船
就像一个老兵抱住残缺的腿一样
似乎这样才能掌握河的形象
保持有限的尊严和漂亮

当我们转身投向十万灯火
母亲河睁大古老而浑浊的月亮之眼
原野远去，而田园犬被各种宠物狗取代
必然地这条河曾经受孕
唱出甜美的歌谣，发出阵痛的嘶喊
必然地有些河正在死去
而死去的会在一场大雨中复活
随即与下水道珠联璧合
并在茂盛的水草中喘息
你在我身边喘息
你还活在人间，还活在乡村与城镇
以将死的形态努力活在这一刻
我知道只有船帆可以拯救河流
只有河流才能拯救船帆
我不知道你在何处天旋地转
不知道所从来，所以来，所未来，所到来
我只知道嬉戏，裂变，放射
并戴着上天恩赐的防护罩

2021.11.29

6  目测一棵树

目测一棵树是人类给以关怀的方式
它正在脱落羽毛，这是季节的律令
人类在何种情况下裸露为了何种目的
这棵树目测你。它诧异你反季节行事
当它赤裸的时候，是对你的羞辱
它一脱成真，勇敢而无邪
它以简洁对抗着你的繁华虚浮

我来到它的身边，涌起一阵羞愧
它已经不是树，它以率真审视着我
举起粗野裸露的枝丫
这是一种邀约也是一种鞭挞

2022.1.8

7  词语的沉默

——听说，有些鸟儿返回得迟了
词语从我的无语中生长出来

有些词语愤然跳落玉盘
叮叮当当，学会沉默无语
有些词语落在石头上
石头的孕期还没到，落在草丛里
草根发芽，有些词语射中古代英雄
再死一次，有些词语以光速
前进，却不能抵达方寸
有些词语落在情人的枕边
燃烧起来，烧焦蜡染似的长发
火灾现场改编成公共澡堂
有些词语等待万木疏落才疯狂
有些词语在动车轨道上行走
“像那个安娜”
有些词语在嘲笑涸辙之鱼
“像那个庄子”
有些词语在隧道里哑然失事
“像不知所终之人”
有些词语遍体鳞伤从天堂落下
“像最终审判”
全部的词语正在危机中抽搐
还有一个词语在诞生
但它是什么
无人知晓
有些词语像耽乐的大雁
贝加尔湖虚假的春天迷惑了它
跳崖式的霜降来不及收拾行装
牺牲在匆忙南归的路上
有些词语至今还在等待
有些鸟儿返回

2021.10.25
 

个人简介
张一草，原名张志良，合肥周公山人，任教于肥西师范学校，研究方向国学和诗学。从事文学写作，诗作多次获奖，有诗作、散文发表，或合集出版，或入网。有小说多部（在出）。
通联：安徽省肥西师范学校
电话：1815698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