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靖在12年之内,一连编著了九本中外现代派诗选,在《渴望的杯子》出版之后,我本以为他会金盆洗手,暂时搁笔,没想到最近他与诗人山刚又编选了一本。以往他们编选的现代派诗,多侧重于表现技法和禅意内蕴,后注意到修辞或形式,这次书名则题为《走进语言内部》,把诗的语言问题凸显了出来,这很重要,也很有意思。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诗的语言要求又高于其他文体。杜甫说:“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这里所说的“吟”也好,“语”也罢,都是指对诗歌语言的打磨。贾岛所谓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也是指对诗歌语言的刻苦推敲。宋人戴复古所说的“句要丰腴字要安”,也是他对诗歌语言的创作体验和感受。
不仅古人写旧体格律诗如此,今人写白话新诗也是如此,也有着对语言的刻苦推敲和打磨。都说徐志摩的诗流丽漂亮、节奏明快,他本人也是浪漫潇洒、一时风流,但写起诗来却相当刻苦,他曾说:“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拈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可见写新诗与旧体诗一样,都有一个语言上的琢磨和修炼问题。
不仅是旧诗与新诗有语言修炼的不同要求,就连旧体诗中的诗、词、曲也有语言上的差别。都说唐诗、宋词、元曲是中国古典诗苑里的三朵奇葩,三者之间不仅形式不同,语言上的要求也截然不同。古人所谓的诗是诗语,词是词语,曲是曲语,便是说三者的语言表述各有特色,各有要求,是三套不同的语言体系。若以诗语入词,在李清照看来便是“犯规”。因为她在《词论》中所说的“词别是一家”,很大程度上便是指“词”的语言与“诗”的语言应有区别,否则便不是“当行本色”。后人据此又提出填“词”要“上不类诗,下不类曲”,很大程度上也主要是就“词”的语言要求而言的。
古人评诗,有时会说“此诗意胜于词者”,用现在的话来解释,就是这首诗的意味、意境很好,胜过语言上的表达,而语言上的修饰还不够,跟不上;如果说“辞胜于意者”,便是说这首诗的语言很完美,可惜意思和意味平庸了一些,诗语超过诗意;如果说“辞意并茂”,便是说这首诗的语言和意味都很好,结合得比较完美。
由此可见,中国人无论写诗、评诗,哪怕是填词、作曲、写新诗,都很重视语言表述的修炼与完美,其实西方国家也一样。
西方的浪漫主义诗歌比较注重感情的喷涌与宣泄,也曾风行一时,到了法国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出现,就要节制多了,他在语言上句斟字酌,反复推敲,呕心沥血,自他的《感应》一诗发表后,从兰波、马拉美到瓦雷里等象征派大师,都非常重视诗歌语言的创造和内部结构,兰波甚至声称:“我发现了一种语言。”
在20世纪的大门开启不久,有两大文学思潮特别注意到语言的重要性,这就是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早期的形式主义又是以象征主义为基础的,它们都注意到诗歌语言的结构和内在联系。罗曼·雅各布森是形式主义的重要代表,他研究诗歌的方法基本上是语言学的,在他看来,诗人用语言写诗,就像画家用颜料绘画一样。语言由一系列语词构成,他看到了由语词构成语言的诗句在诗中的重要性,他说:“诗歌的显著特征在于,语词是作为语词被感知的,而不只是作为所指对象的代表或感情的发泄,词和词的排列、词的意义、词的外部和内部形式具有自身的分量和价值。”
我们过去对一首诗的分析和理解,往往多关注于语言中的语词所指对象,或者便是语词所欲表达的意义,而很少关心这种“语词”本身的“分量和价值”,以及为何要用这些语词?这些语词为何要这样排列和组合?有何美学意义?
流行于20世纪的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虽然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新的文学理论和批评方法出现的,但对诗歌创作和理论乃至欣赏都带来了许多新的观念和启示。特别是引导诗人写诗时如何运用和驾驭语言,如何走进语言的内部,打开了无数门窗。
过去许多人都盛赞戴望舒的《雨巷》,他也因此诗而获得“雨巷诗人”的称号。其实他写此诗时正受魏尔伦“音乐就是一切”的影响,所以他写此诗时侧重于音节的推敲,又押韵,除了一种铿锵的旋律,并没有太多的好处,也没有走进语言的内部。直到他《望舒草》的问世,他才开始走进了语言的内部。虽然收在这本诗集里的41首诗都不押韵,却有着一种内在的节奏。他在《论诗零札》中曾说:“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这不仅是对闻一多所提倡的诗的“音乐美”的反叛,也是对自己以往所写诗强调音乐与节奏的否定。他还说:“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尽管此时的戴望舒仍把语言看作为“诗情”表达服务的,但他已比当时光注意押韵和表面的“字的抑扬顿挫上”的诗人要超前许多。
中国历来就有“诗言志”的说法,又有着写诗押韵的传统,所以对于语言的凸显和如何走进语言的内部,在理论上的探讨仍感不足。实际上,在大量的新诗废弃了押韵的传统之后,已迫使许多诗人注意到诗句的内奏,并促使一些诗人深入到语言的内部。
可以说,现在每个写诗的人,即使在生活中捕捉到了诗意,获得了灵感,有了激情或感触,都会面临一个语言表现的问题。而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来说,他会自觉地寻找一种语言,来加以创造性地发挥和表达,这也就是西方人所说的“语言上的创造性”(verbally in-ventive)。
当然,如何才能进入语言内部?怎样才算进入了语言内部?语言内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个什么概念或模样?每个诗人写诗时的体会和经验都是不同的。好在李天靖与山刚于此书精选了一些中外现代诗的名家之作或优秀作品,诗后附有“品鉴”和“链接”,长短不一,却足以答疑解惑,只要你细心品读,并加对照,引发思考,勤于写作,敏于感悟,迟早会进入到语言的内部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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