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中,接到诗友仁谦才华的电话,他说:“有一组准备参加征文的诗,你给说说叨说叨”,虽然与仁谦才华兄素未谋面,但他的诗我非常喜欢,他第二本的诗集《藏地谣》我反复阅读,受益匪浅,也曾写了评论《仁谦才华有才华》,在多家文学公众平台发布,读者反响强烈。因为共同痴爱文字和诗歌的缘故,我们心灵早是相通的,即使再忙,怎能拒绝?好了,我们一起来品阅他的组诗《大野奔跑》。
仁谦才华生活在甘肃、青海交界的青藏高原的华锐地区,自然地貌特殊,戈壁、沙漠、苍烟、大河、落日、草场,这就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对藏汉传统文化的交融、交流方面的写作,对藏地山河、族人勤劳和智慧的描写,对西部苍茫风物的深情歌颂,是仁谦才华诗歌创作的显著特点,在他笔下,寺庙、草原、风马旗、玛尼堆、经轮、帐篷、牛羊等藏地元素反复出现,给人一种步入异域的惊艳、一种豁然开朗的点悟、一个遥远但似曾相识画面的捡拾。比如作品(《经过村庄》):“豁开的石圈里∕三头牦牛在反刍夕阳∕我经过时,它们抬头看了看∕又在草垛上撕了把黄草∕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院墙,是粪块垒砌的∕是露水,雾雨,花草兴衰的时光和∕阳光的籽粒垒砌的∥在牧场∕那月亮的清泠∕一只蝴蝶高过花枝的孤独∕今夜,会不会被海拔里张望的冬虫夏草∕一一收起∥河,还没有开∕它的声响,仿佛柳枝在摇曳∕仿佛朦胧月光里起舞的仙女∥庄子,是空的∕庄子里的牧民∕或许早已逐草远牧去了∕或许正在城市的塔吊下和着水泥∥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那声音∕很响,很响”。这首诗给读者的第一感觉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细节描写;二是现状反思。我们先来谈谈第一个问题:石圈是豁开的,三头牛是悠闲的,院墙由粪块垒砌,一只蝴蝶正好高过花枝,我们可以想象,诗人经过村庄的时候,脚步多么缓慢,目光多么柔软,应该闪动着露珠的清纯,他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却并不平静;一座村庄,无数先辈生活过,爷爷生活过,父亲生活过,一茬茬就这样下来,并一直持续着;在无比熟悉的村庄里放慢脚步,诗人的内心与目光一样柔软、温暖,如同夕阳,镶嵌在村庄的院墙上、牛圈上、古树上、小草上,不忍离开。当下的乡土写作,个人认为有三种方式:一是丑化式写作,他们笔下的村庄愚昧落后、贫穷脏乱,给人的感觉像是走进了无序的原始社会;二是采风式(美化式)写作,他们纸上的村庄风清月银、草长莺飞、纯真清婉,像是桃花源,又像人间仙境;三为实事求是式写作,这种写作既不避讳农村的落后封闭,又不美化成天上人间,而是写人们真实的生活现状,写村民的喜怒哀乐和正常的情感追求;我认为仁谦才华关于乡土写作的诗歌就属于第三种。再来浅析诗人在诗作里的现状反思,“庄子,是空的,几声咳嗽,从庄子深处传出,那声音,很响,很响”。寥寥数笔,就把当下很多村庄描写得淋漓尽致,似乎伸手可及,恍若眼前;经济的迅速发展,城市化建设的突飞猛进,广大农村曾世世代代种地、放牧的村民,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曾看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南北朝﹒《敕勒歌》)的牧民,大批量地涌入城市,打工的、上学的、寻梦的,致使农村人口锐减,留下的非老即残,飘摇欲坠。曾经的鸡鸣犬吠、炊烟扶摇,曾经的邻里欢笑、人声鼎沸,已成了很多人遥远的回忆。
本人在西藏生活工作了多年,对藏地文学事业发展关注就更多一些,这里只说诗歌,相信很多人也能一口气说出不少当红藏地诗人的名字,列美平措、扎西才让、康若文琴、和欣、刚杰·索木东、王志国等,他们的很多作品,人们都耳熟能详,为什么?个人认为他们作品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宗教氛围,如哲如禅,细品慢读,能让人耳目一新、通透豁达,收获颇多。大家都知道,藏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青藏高原,这里雪山耸云、人烟稀少、高寒缺氧,气候条件恶劣,当藏族先民面对神秘莫测、严酷而强大的大自然时,就显得渺小与无助,人们很自然的就把目光和希望寄托在自然力之上,相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即神灵)在护佑着人们的平安和生存,这种精神上的神性崇拜遍及藏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作品自然也包含其中,比如仁谦才华的诗作(《彼岸:灵魂安放的出口》):“三两片叶子坠着枯条∕它的背面是水纹样扩散的绿∕幽凉,恬静,生痛∥一群翅鸣像石子跌在我的眼前∕远处,是一扇虚掩的寺门和∕脱漆的柱子上斜靠的一把笤帚∥这个早晨,雨后的寺院散发空茫和真实∕草木,经卷,红衣喇嘛的气息∕被一颗露珠紧紧裹起∥泡在时光里的寺院∕像悲悯的船只∕在时隐时现的经声里寻找灵魂安放的出口∥和我擦过的眼神∕它的深处蹲着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而我,更像是雨脚里恓惶的一只麻雀”。与仁谦才华很多诗作一样,他用自己最为擅长的细节描写,营造了一种幽静恬淡、平和悠远的环境氛围,对烘托背景、渲染气氛起到很好的作用,“虚掩的寺门、脱漆的柱子、柱子上斜靠的一把笤帚”,草木青翠,露珠在花叶上眨眼,虽然没有人走动,但有红衣喇嘛的气息,俄国世界级作家契诃夫说:“谁要描写人和生活,谁就得经常亲自熟悉生活,而不是从书本上去研究它”,仁谦才华显然对寺庙殿堂是熟悉的,桑烟弥漫之中,经韵流淌之间,笼罩着撼人心魄的力量,这也是信仰的力量,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说:“有两事充盈性灵,思之愈频,念之愈密,则愈觉惊叹日新,敬畏月益:头顶之天上繁星,心中之道德律令”;斯情斯景,感悟生命、生活,物我两忘,荡涤内心杂欲,每每此时,很多人就放下许多该放下的,捡起许多该捡起的。整首作品语言精妙,比喻传神,节奏轻灵,难掩作者对自然之美的生活、神性化的自然力的崇拜之情,用诗句修整和提升着民族精神的独有品格:宽容一切,善待万物,敬天悯人。
喜欢仁谦才华的作品,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诗很“净”,像高原雨后的蓝天,通透无比,像婴儿清溜溜的眼睛,纤尘不染,大家都知道,我们正处在一个大变迁的时代,高科技化、信息化、消费多元化,发展全球化的背景下,人的欲望膨胀,信仰日趋缺失,文学和诗歌也不例外,一些人做梦都想着出名,垃圾诗、口水诗、下半身诗层出不穷,泥沙俱下。但仁谦才华是安静的,身处青藏一隅,与世无争,读书、上班、写作,简单而简约,文字清冽,来看作品(《遇见》):“一滴雨∕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它的河流∕遇见了峰回和路转∕以及从不相干的惊艳和死寂∥一匹隼∕起身,落下∕利喙撕开阳光和雨水∕阳光和雨水的缝隙里∕遇见了前世的羽毛和今生的白骨∥一个人∕死去,活来∕举着灯盏花在雾雨中隐遁∕在晨光里现身∕路,蛇一样撵着他的脚步∕阴与阳的缝隙里∕遇见了自己的一半”。诗作的第一节就很有哲理,谁都知道,一滴雨水足够渺小和卑微,但是“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它的河流,遇见了峰回和路转”,这时候,不少人会想起陆游的诗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世事何尝不是如此,力量虽然有限,但只要方向正确,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总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总会到达目的地;同理,一些人小人得志,颐指气使,狂妄自大,目中无人,那他就离跌入深渊不远了。再来品析第三节,其实与第一节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略微不同的是加入了宗教元素,生命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藏传佛教对生命的解答是: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在广袤无垠的空宇,在厚重长远的历史长河,现实匆促,生命转瞬即逝,在这种情况下,藏族先民以宗教的方式,放大和辐射了生命和生存的价值,希望通过个体生命的守候和坚持,完成一种生命的永恒接力。
明代学者薛瑄在(《读书录》卷七)里说:“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是也”。与前些年相比,仁谦才华的诗歌创作,已经由外在表述转入到内心的反思上,他用一首首充满智慧和有哲理深度的文字,传递着心灵感悟,表达着饱满而丰盈的火热情感,有一股经过生活历练之后的沧桑感,有一种达观旷远、静谧豁然的宗教情愫,细嚼慢咽,能让我们心性脱离了愚笨,让平缓代替了暴躁,让友善唤醒人与人之间的关爱,而这些,正是当下很多人所缺失的。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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