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笔名旅人，女，河南卢氏人，现居三门峡。曾任杂志编辑，总编。“狐梅子酒肆”创始人。诗歌被收入海内外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青焰》。始终认为，写诗是一条心灵道路，酿酒是为生活和诗歌找一条现实路径。

对于在黄昏的微光中垂首祷告的人，诗的修辞已经不再重要。细心的神父会发现：吴冬那些躲藏在汉字背后的情感不仅新鲜、真挚，而且冲撞、扭曲。她平静地讲述着“童年的倔强，少年的叛逆，青年的颠沛流离”，还有“缺水的中年”……她有时知道自己是在写诗，这时的诗一定长出化了淡妆的翅膀。有的时候她忘记了自己在写诗，这时的诗一定干燥、坚硬、沉郁，甚至决绝的丑陋。而恰恰是后者，是那些情不自禁的伤感絮语才是神父们最需要向上天转达的部分。       

——徐敬亚

晚祷

这高悬的海域，翻涌的碎银和黄金

就要从天上落下来了。

这十字架

让她羞于说出爱……

说什么呢，那个迎风伫立的人

你不要喊她。

她已随着铁，在铁锈里

顺服。

回家

这么多证据，使我相信

谁的一生都不能被充满，而是被时间反复耗尽。

老屋还在。老槐树还在

河对面的老哑巴居然也在！

他趴在一道矮墙上哇啦哇啦朝这边大声喊着什么。

村子里静极了。

天蓝的空旷的像一大块透明的幕布

一个回乡人，忽然间

泪流不止。 

风斜着灌进村子，阳光斜着打进土墙

母亲的手，在车窗外

斜着举起来

……

某种确认，充满了痛

临行前一定要撕裂什么，尖锐的沉闷的

且不理会。抬起脚尖，迎向他

“放出一百只小兽，和一百零一只羊”

一个巫女在山涧念念有词

忍住，别哭出声。惟有撕咬，你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掠走

没有人知道，在你这里，爱和时间一样令人绝望

它们都有罂粟的特性，隐约有死亡的气息飘浮

警觉还是继续吸食，你深陷其中，无计可施

在巨大的虚无中，你一次次远走他乡

一次次遥望故里

“放下戒备，到我的怀里来，你看这山风轻拂

流水漫过脚踝，天空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们

看啊，她的眼神多温暖沉静”

他的声音犹如诵经，唤你小名，让你想到父亲

你已不记得父亲的怀抱。这么多年过去

一想到父亲，你立刻安静下来

你决定往前再走几寸，抱紧，把父亲抱回来

做他前世的情人。他熟知你的一切

童年的倔强，少年的叛逆，青年的颠沛流离

连同初吻的惊悸，都了然于胸

但你不确定，他有时像记忆中游走在村子里的外乡人

带来陌生的歌谣，新鲜的风

这时候的你，如同回到孩提，迷茫的只露出躲在门后的那双眼睛

他并不知道，临行前，在决定跟他走之前

撕裂一些东西，是你判断你们是否是久别重逢的唯一方式

不必说话。打碎，拥抱和泪水，比语言更具神性

一些珍贵的东西，都需要反复经过它们

经年之后，时光会献给你们黄金和钻石

之前，务必保持耐心

如果你此刻奔来

1

老鹳河

这条在体内奔流半生的暗河

到了中年，缓慢下来。

是时候了，必须重返那个叫古木窑的村子。

必须在那里接受北风吹。进村之后，大雪封山

必须在母亲的土炕上患一次重感冒

在高烧不止中喊你的名字。

2

回去。自己牵着自己，亦步亦趋。

只带回自己，带回在尘烟里熏坏的嗓子

在小学操场上，对着四面山脊

重唱一回兰花草，重吼一把信天游！

可是，那些活蹦乱跳的童音呢，风一样奔跑的红领巾呢？

这些年，村里人陆续外出

带走的何止书声朗朗，还有冰雪覆盖的河面……

3

小时候，村里只有课堂，没有澡堂。

整个冬天，姐姐骑着自行车载着我

到三十里外的汤河温泉，洗露天浴

就着嗖嗖冷风，一个个小小的美人鱼在腾腾热气里显现原形。

只有夏天来了，河水泛着湿漉漉的金光

一只只青蛙光着屁股从高高的石台上跳进去

“啪”溅起涟漪。

4

如今，村子空荡荡的。

雪融化时，滴答声，比猫叫声更让人惊惧。

偶尔几声狗吠，反而让惯于失眠的人安心。

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忽然疑心自己是个外乡人。

……父亲的遗像近在咫尺

一个声音，自时间深处

捶打过来。

5

该以什么样的姿势重新回到你们中间呢？

我的，不再生机勃勃的村子！

我决定从一棵椿树开始进入。

小时候过年，天不亮姐姐便带我去摇椿树

有人说，这一天摇椿树能长高

我仍记得，当初摇动它时

它发出哗哗哗的掌声。

三十多年过去了

我已没有勇气再去请求一棵树给我福祉

但我庆幸它还在那里。

它龟裂的树干

像我缺水的中年。

……我还要从一堆木柴开始。

准确说，那是一棵棵曾经年轻的树。

它们看上去干透了

纹理清晰，结构密实，香气沉郁

多像远方那个人，安静，温暖。

我久久端详它们。

抱进灶房。舍不得烧掉。

最后，还是残忍地将它们一根根塞进灶膛，

任它们在火焰里翻腾，痛快地喊叫。

也有一两根至死不肯燃烧，翻起浓烟。

原来它们骨子里还有水分，还有韧性，

这让我想起，我闷头走过的青春。

6

有人告诉我，要学着写一首节奏缓慢的诗。

雪后大晴，天空澄澈

南山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

我忍住喜悦就像忍住泪水

决定不将这里的消息送出去，让它们消失的再慢一些

让它自生自灭。

对于一个体内常年冰火交加的人

在山里劈柴，种地，写诗

和一个长须老人在屋后晒太阳，听他口齿不清接近禅的话语

这无疑于恒定药方，世间万物，瞬间可有可无

——包括你。

7

“过不了这个冬天，村里又要减少两个人口”

母亲望着对面山坳，那里一场积雪尚未融化

她头上的白雪来势正猛……

而这边，一棵小小草儿

在一道坍塌的矮墙上，破土而出。

春天来了呀！

我忽然忍不住想要告诉你，我现在就要停止慢行

快马加鞭去一片草叶上执勤。

“如果你此刻奔来，

请贴紧她，扶住她眼角的泪珠。”

万物缄默，我甘愿是其中一枚  

1

往深里走吧，再深一点

每一条通往山里的路

都有神的指引

进山的人，请低下头来

把目光调至柔和

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不是外乡人，我是你们当中的

那个拾柴的人，放牛的人，扛着锄头的人

这些年，我外出只是替你走走

你不愿走的那条路而已

你看，此刻万物缄默

我便是其中一枚

2

十月，风声渐紧

我的红河谷

一夜之间烈焰滚滚

很多人来过

大声谈吐之后离去

没有人在意 

林子上空有灰褐色鸟群

抛下一地哀鸣，便迅疾远循

看啊，你看这密密麻麻的铺陈

多像我们无从说起的宿命

最后的美

风暴过去了。

礁石洁净，我忽略它有过泥沙俱下的日子。

探过身去，密集的纹路

让我惊觉，它承受过怎样的碎裂啊！

风暴都过去了。

林中寂静。尘世的

坑洞一一被遮蔽。

布谷掏出赞美，三叶草在光里忽明忽暗

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我们互相沉默。默认

尘世间的爱和苦

各有命数和永无尽头

沉默之后

我们捧出雪

互致谢意。

安 静

是如何慢下来的？

仿佛一夜之间，火势减弱

金银花和冰糖可有可无

习惯清水淘洗，一个又一个黄昏。

深夜里，一个女人在楼下呕吐

之后是呜咽。

世界在一盏灯里

有着事不关己的寂静

从前那个坐在街边痛哭的人

今晚在一首诗里读到

“人生歇斯底里的透支之后

必然要用安静的岁月来偿还”

不再眺望远方。

目光短浅起来，反复停留在一只觅食的麻雀身上

当青草和树丛覆盖那段铁轨的时候

我才猛然记起，去年冬天

雪融化时，它裸露出来的

伸向天边的手臂——

曾沉默而坚决地举起

甚至，不再想你。

但除过你，我已向所有人封闭了

通往远方的路。

白河之白

一条从没流经尘世的河流

有透明的白

其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的。

世间的清白大多徒有其名。

你就是清白本身，神放置于人间的镜子。

在这里，苍穹亦不能与你匹配。

众生皆蒙尘，乌云亦是。

其实被清洗的不止这些。

还有两岸拥堵的丛林，自丛林折返的白鹭。

还有微风里，两个厌世之人

忽然生出艳冶之心。

鹳河进入丹江，像一个人通向另一个人

一些事物值得一再注视。吟颂。

然后陷入温柔的沉默。

比如河流。比如爱。

当年爱的人都失散了

而河流仍逶迤在大地上

当年的鹳河一往无前，和爱一样鼓荡着身体。

 “如今，或现在，这些词语，

像破碎的玻璃，会伤害你自己”。

他们都去哪了？

我从卢氏伏牛山开始追寻

在丹江，鹳河无声无息进入他的内部

自然，柔顺。像一个人通向另一个人

必须相信，这样的日子丰美，纯粹

这浩浩荡荡的蓝，澄澈

使人世逐渐缩小，想念无限具体起来……

具体到，我想和你成为这块岩石的一部分。

（本期诗脸谱由河南省诗歌学会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