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代序：晏榕

责任编辑：赵蔚华

东方抒情传统的当代回响：晏榕诗歌赏读会

◆时间：2018年7月7日 14:00

◆地点：浙江省图书馆（杭州曙光路）

◆主办：浙江省图书馆 上海人民出版社

遗忘等同于记住/聋子等同于天生的理解力

我调整姿势，低山高水/早上还要漂泊，天涯在最近处

但现在是夕阳送我，老乔木/扶我，所以晚宴上的烛灯

也是距离，餐桌也是距离/犹如到处都是红花，我们

同居一室，看谁的误读更廉价

——晏榕《东风破》

◆作者简介：

晏榕，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代表，诗歌理论家，杭州师范大学教授，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学者，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主持人，研究生导师。曾从事记者、编辑和教师职业，自上世纪80年代一直坚持严肃的独立写作，作品数千首，其中长诗30余首，被誉为“为中国当代诗歌赢得了尊严的诗人”。代表作有《空荡荡的春天》《俪歌与沉思》《欢宴：晏榕诗选1986-2007》《抽屉诗稿》《汉字》等，重要文章见于《文艺理论与研究》《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外国文学》《诗探索》等刊物，并有理论专著《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与新诗学》等及译著多种问世。

晏榕像一座遥远而绵延不绝的高原。“高原”既可描述他诗歌创作的数量、质量以及思考的深度与广度，也可描述他存在的孤寂状况。绝对的高峰引入注目，孤峰、沟壑、断裂乃至小丘突然的喷发也引人注目，但高原却一直在那里。

——上海大学  许道军教授

◆内容简介：

诗人晏榕完成于2000-2005年间的重要作品，于2018年4月隆重出版。它以与古人心灵对话和实践当代漂泊的独特形式，探索和诠释了中国美学精神现代化这一深刻命题。它以对传统美学及现代生存的反思为母题，集中表现了在现代语境下对旧有抒情方式的反诘、变构，对新的诗性时空与生命真实的深度体悟，以及对复杂现实的诗意批判。

 《东风破》全书共分6辑，分别为“这春天如此庞大”、“我把自己坐成一座塔楼”、“那是假象，那是陡坡”、“就像在泥土里匍匐”、“我们来做个实验，让它向下长”、“日夜不停地追赶大地”，每辑50首。

幽弹知音无觅处  闲说东风不识春

晏榕/文

《东风破》要出版了，由于放在抽屉里的时间远远超过写作它的时间，若不是家人提醒，我竟忘了要在这书的前面作个《序》。但至今还记得十二年前，当终于完成这个体量达300首的大组诗的怅然一叹，以及之后慢慢沉淀下来的平静。是的，平静，它甚至延续到了现在。这种异样的平静，1990年完成长诗《悬挂起来的风景》时出现过，1993年写好《镜子的诗》时也出现过，后来在《残简》、《抽屉诗稿》等作品中也一再出现，它成了我存活于这个没有耐心的时代的生命气质。

据母亲讲以及自己的记忆，自小我就是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喜欢说天论地编故事的孩子。大院里围起的一圈小脑壳儿愣愣地听我胡诌乱闪，一直是个童话般的既远又近的世界。那时，或许真真地活在春天里。后来，生命里出现了许多个春天，许多种春天，我才发现它们原来可以是愉悦的也可以是痛感的，可以浪笑可以呻吟可以沦陷可以拐弯，可以重叠在一起。和童话相比，这些戴着不同面具的春天伴随了我的成长、漂泊、孤独和对辨别的坚持。

之于我，这就是最真切的诗与生活。而不断生长不断扩大的“平静”，则是发现和进入同样生长着和扩大着的诗与生活的秘诀。平静之下，那些耐力和智性，就像不一样的风声和月亮，可以穿行于我们从少年到老朽的时光，或许还有历史和未来。这就是我对于一种新的抒情主义或曰反抒情的理解。还是早年的那句话，今天，我们还有资格抒情吗？对现代主客体关系及旧有抒情方式的思考，便是我通往下一个春天的秘道。

显然，这里的300首诗歌不是对传统的现代演绎，更不是对古诗词的白话译写，那种以白话翻译古诗或以自由体“重写”古诗的作法并不值得过分提倡，而且我认为，很多时候甚至会有一定坏处。所以，近年朋友们对《东风破》部分文本的误读，在此时有必要加以澄清。

实际上，《东风破》中的每一首，都是对旧式抒情的反制和对旧美学的反诘，本质上它是对传统的现代反构，每首诗都同时指向了两种时间内的两个世界的核心，并希望传达出对未来新美学的想像。另一方面，真正的传统从来不是死的传统，我们对传统的理解需要更加科学和完整。真正的传统必然要经由“当下”的介入，或说只有传统在对当下甚至未来有所渗透时，它才更具传统的本质性，也才可能继续“传”下去。文化上的为“传”而“传”，就像诗歌的为“写”而“写”，不但减缩了写作行为本身及其目的之饱满意义，更有本末倒置之虞。这种大传统观及其鲜活性，而不是小传统观的僵死性，是我在现代诗写中常常思考的另一问题。就此而言，《东风破》既是与古人的深刻对话，作为现代诗，也必然是对现代荒诞生存秩序的更具现实指涉与现代智性意味的诗意表达。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东风破》也并非简单的“为艺术而艺术”式的所谓“纯”诗，其实这些诗歌不仅包含了本人的美学态度，也有效表达了一种生命态度和现实立场。将美嵌入现实与我们的生存，将美学批判与社会批判统一起来，本身就是我写作的目标之一；而事实上这是美与存在的一种天然关系，美从来不是我们生活的剥离物——说到底，美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物理存在，它与上至宇宙意识、下至个体生命从来都是同构的，美不但需要我们去发现，也需要我们去实现。

例如下面这首，内文与标题的抵牾并置，正好比我们与平庸美学、与庞大现实、与荒诞秩序的顽强对峙，若具备深刻的审美认知与敏锐的现实理解力，相信便能揣其绝望之彻骨，而知吾心之苍老。却说今日，知音何处？

清平乐·采芳人杳

这春天如此庞大

而那一瞬间的绽放则像是赐福：

异乡客游兴正浓

这又像如今我们写诗

不是用来抒发而是用来收拾房间

像漂泊着居住

坐着流亡

像燕子们在天上敬礼、鞠躬

如果有雨，且下在子夜

那就是在催促：那些黑的白的，使劲长吧

看看谁开在了另一个的背面

看看谁能走出骨骼和皮肤

到那果园里，证明三月不是三月

花团锦簇之地，一缕光线溜了出来 

 2017年12月20日于杭州

◆评论摘录：

晏榕在中国当代诗歌中是一个卓异的存在，尽管他是位长期以来选择沉默的诗人，但他的诗歌，特别是他的长诗，为中国当代诗歌赢得了尊严。……晏榕的创作是一种有品质的写作，他的诗总是努力揭示生存的底蕴与本质，试图深入人类的精神历史。他的诗歌体现了多元的复杂性，既有对旧有美学传统的质询和突破，又有对新的美学样式的崭新要求。从秘密的层面看，晏榕更是一个灵性的诗人，在一个均衡了各种力量的大脑深处，是一个更天真、更神秘的世界，一个没有磨损的天堂在他的诗歌中呈现，敞开光亮的正门。

——诗歌评论家刘翔

晏榕的诗歌是从容的。这种从容体现在那些物象（包括抽象）的形态与其相互关联的情状中。而且这一切没有遮盖掉书写的主体……在这场体验与表达世界的戏剧里，诗人安排了自身稳定（但并不单一）的位置，他可以并确实构造了全部。

——诗歌评论家南野

晏榕有着很强的文化自觉和创作自觉，这正是国内不少作家欠缺的。他的诗是历险和美的深刻探索。在结构上，他注重结体的坚实，在那些长诗中，他对它们的总体结构总有长时间的考虑；在节奏的把握上，他力图使情绪内在化，重视对诗歌速度的控制；在诗歌的精神层面，他力图把握住一种对称感：经验与个体的对称，历史感与超现实的对称，心境与物境的对称，感性与理性的对称。

——文学评论家朱振武

晏榕身上体现了一种奇怪的综合性。一方面，晏榕是极为典型的天才型诗人，另一方面他又是极富智性色彩的学者型诗人。就其“长期以来选择沉默”的创作生涯、写作立场及其已经问世的大量杰出作品而言，我们会毫不夸张地把晏榕认定为后海子时代的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天才诗人。近30年的创作生涯将他的思想锻造得异常深刻、细腻，突显出在各个阶段都超越于其年龄的成熟而理性的大气之美。可以说，晏榕是一个以极致的现代主义笔法书写了当代中国之大象、时代之大象的诗人。

——文化学者巫角

◆赏读会现场嘉宾

南   野  当代著名诗人，诗歌理论家，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刘   翔  当代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浙江大学国际文化学院教授

赵思运  当代著名诗歌评论家，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院长

沈   健   当代著名诗歌评论家，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教授

◆出版方代表嘉宾

何元龙　上海人民出版社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任俊萍　上海人民出版社文化读物编辑中心当代上海编辑室主任

赵蔚华  上海人民出版社文化图书资深编辑

◆朗诵家嘉宾

王卓燕、瞿平、魏莹莹、段铁、周秋敏、黄海敏、颜斌、崔丽芬、刘晓兰、明娟、王畅、蔡黎明、马嘉文、张丽文

◆《东风破》诗选

01 六么令·长江千里

这气魄，就像此一墨点之于白纸

微风之于田野，哈欠之于早晨

后半生之于陷没的城池

土地冻僵了，我们就播种

老房子坍塌了，我们就多写一张春联

要发抖时，就再看看月亮

对天空的嘲笑啊，压制到钟声里

声名节操呵，搅拌进决斗里

这游戏要蒙住双眼才有意思

于是发现，你的命运和我的命运

你的不自在和我的不自在

即是狂草，即是反叙事，即是翅膀下

困惑的温度：那一夜江雪犹在

姿势犹在，交谈犹在

痛恨与热爱铺在纸上，多像脚下的路

02 忆王孙·萋萋芳草

思念于我，终于成了清晰之物

透过芳草与亲人，甚至透过

那空旷的柳外高楼、杜鹃声声

透过暮色、孤独书房，墨水与纸

还有我亲爱的广袤庭院、万千气候

透过那场千真万确落在这片土地上的雨

和搅拌在空中的烧焦的味道

透过你软软的钟表，一群又一群

孩子的呼喊，还有这患上哮喘的胸膛——

我思念那个春天。我思念闪电里的呼吸

也是雨打梨花，也是疾风劲草

它真像我自己的呼吸

03 疏影·苔枝缀玉

紧紧封裹是最贴切的描述

像在皮肤上涂了一层苔藓，像这死寂的二月

相互偎依是一种方式

在异乡流浪是另一种，在黑房间

大口大口呼吸是最艰难的一种：获取自由

翠鸟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

篱笆必须存在，黄昏和远远嫁人

必须存在，然后去怀念

以不需要嘴巴的语言复述往日东风

你说是十年也行，假象也行

说是另一种紧紧包裹也行，像骨头也像舌头

然而泥土沉睡是正常的，当梅花落去

弯下去再直起来，直起来

再弯下去，以弯的方式直和以直的方式弯

啊哈，啦啦啦，啊，滴答滴答

啊哈，嘀嗒嘀嗒，啊，嘀嗒嘀，嘀嗒嘀

就这样向最中心飞去：原来

它是白色的固体，那温度并不可怕

那一年，还教一切随波去

那一年，像狼一样踱着步

那一年，给女儿喂奶成了庄重的延续

04 梅花引·白鸥问我泊孤舟

为什么要问，都是岸，都是舟

都是鸟。我会留下我所有的器官

他们还想复制我十年的想法

这不太可能，我愿意但

他们不太可能。即使我皱眉

生病，他们也会犯下乐观之错

我捂着胸口，他们跳起幼儿园的舞

寒风最可爱，小窗口可爱

灯以及它发出的光也可爱

寂寞也可爱，寂寞的身体尤其可爱

我像纸一样被撕开，我看见

他们一张张被慢慢撕开——作为纸

这之前我往里面添了好多星期

好多中年的低沉之音，好多嘶哑

这桌面是旧游，它像田野

这杯子是旧游，它像扎向白天的根

而绝不再有黑夜。我把一个国家

都搬进来了，让他们尽管

开会并举手，让他们打开电视看新闻

讨论第二天要进的货，哦或者

未来的照片，在任何可以绽放的地方

梦最可爱，梦不到最最可爱

在梦里我赞美寒水空流，我赞美白雪

我赞美一场大雨湿透我的衣服

我赞美无人愁似我，我赞美他们拿着碗

我赞美他们为我做着安检

我赞美雪有这么大，梅花这么小

我赞美我的晚餐，为能藏起一根肋骨

05 贺新郎·梦冷黄金屋

这大屋子里没有我的诗

丝弦的缝隙间，斜飞的鸟的

叫声里，厚厚的尘土里，也没有

刚刚下过的春雨里

饱满的樱桃和摔碎的水珠里

一排精美的书脊和印刷体的庄重感里

也没有也没有

你布着你的棋局

隐没，而不需要高高庙堂

所以，肯定没有肯定

只是一个装束一幅新图一次旅行

过去你用作歌舞，用作寄出

一封信，用作关上门掩面而泣

现在我和你一起来

承受这根竹子，它绝不会疼痛

但它崩溃的方式有些像诗歌

06 念奴娇·萧条庭院

这冷清一点儿也不小

这风雨一点儿也不大

关上这扇门再关上那扇门再关上这扇门

在地板上这样跳一下那样跳一下

再这样跳一下

我宠爱它们，于是那些天气

就裸体，就变成树变成花

和更远处的愁云较量

那些浸泡在雨水中的文字

就壮了胆子叫起来，让这高一声低一声

去陪伴孤寂

这异样的孤寂啊，这醒后的酒杯

那煤烧到了天上那些书信变成了手帕

你看看，万千心事总关这病春啊

好比翅膀折断而几片羽毛剩在空气里

不需要骨头不需要惊讶的报纸

不需要镜子不需要椅子

不需要放下帘幕也不需要跑到后院

我宠爱它们我知道

你也宠爱它们，你像梳妆一样宠爱它们

我像逃离一样

我像超现实一样

像晶莹之事高高悬挂起来，告之危险

蒙住脸，下坠，下坠

摔碎在地上，每一小片血都

缓慢地占领了周遭的喘：这天算是晴了

07 瑞龙吟·章台路

这些繁华的街区多像臃肿的贪食者

边挪动边喘息，挡着自己的路

竟没有一丝缝隙，可以穿过一个时辰：

红花也是花，白花也是花

就像燕子们围着屋檐，佳人打开团扇

霓虹泼在墙上，轿车开进地库

木桩一根根楔进思想，构成看不见的栅栏：

新巢也是巢，旧巢也是巢

而我戒掉了颜色，也戒掉了居所

既困又要筛查梦幻，既活着又要验证腐朽

把佳句狠心遗忘：往事飘远就飘远吧

马儿不归就不归吧

如今，谁会想到那前度刘郎

居然渴望着背叛春天，居然掌握了

饥饿的艺术：如池塘飞雨，如院落空空

如东风卷帘，柳絮像雪一样覆盖了我的河山

08 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

我把它看作最伟大的月份

与狡猾的温度作战，与虚伪的召唤周旋

喝酒肯定是受了诱惑，闭门不出

正好中了圈套，燕子也会笑话你

因为它每天流血，它是纪念碑

它还拒绝自己，不轻易翻过那几页

它被迫像一个孩子，乘船出游

与柳树游戏，夸着东风

它还要像孕妇，由无关的人搀扶

期待坛子和水果，准备好硅胶奶瓶

最讨厌的是柳絮，它们曾经

戏弄我的马，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精确的

隐喻：我们以整个一生渴望那

回旋之舞，或者呆立原地仿若我们

隔世的居所。我们拆信

我们手持橙子汁，我们隔着屏风去理解

无边的春色，有限的现实

最不讨厌的是那把扇子，是的它显得

多余，也没有什么歌子，没有彩衣

连泪珠也没有。但我的坚强

正好来自它的暗示，我对着夕阳

闭上眼，但我失眠，我写长诗

我把沙鸥白鹭全赶到湖里

是的请露出你们的白肚皮，是的

在人群之外我一定陪着这一天

因此，花儿在这月份变老我不会

感到诧异，事实上整个世界经由这一瞬间

变得年轻，犹如我客居水乡

离坚硬的故地更近，所有消息都来自

这柔软的桥、娇滴滴的雨，来自

水波不惊的湖面、没脾气的风暴

呵那风暴其实已无处不在

比如它们直接和美人们相关

和如花似玉的脸，和绿得不能再绿的山

和下一个灯影或者渡口

和我要写出的下一个词语都相关

因此我一定要设法辨认并记住它们

和她们，是的要记住墨迹和尘土

我要记住这春天，把它题在

由空气构成的墙上，任它模糊清晰

任它阻碍眺望（实际上这正帮上了忙

让我们看到天涯），任它自己修改

我的句子和语法。只管在这月份

长着白头发，顺便捡点旧物

门缝塞着报纸，裤兜里装着手帕

有时自在得像垂下了翅膀，像迷了路

像和它合成了一体，互相照着镜

是啊，这是最让人振奋的事

它举着左手，我举着右手

我们一起投降，举着我们的纸

举着大雁飞过，孤独长恨然后发自内心的笑

举着那片花瓣，举着琴声

千里江南正缩成一个黑点，矫正了视力

09 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是的，帘幕重重，却不仅仅是

一个暮色，一个秋天

一个没有鸟翅划过的院落

其实我有意冷落了它们

好比冷落了这空气里的恐怖

那彩笔与墙头，红杏与大雨

是的，那些闪烁的光点，就像

一头扎进十月的残絮，不住地

撩拨啊，撩拨啊，然后变成霜，变成雪

而我厌倦如门，如驼背之海

也完全知道这沉默的本质

它就像秋千，重复着倾斜的早晨

它精确得让人惊讶——

朝云信断，枣红马刚刚出现在

原野，枝桠笔直，道路发白

10 齐天乐·一襟余恨宫魂断

此乃栖居。越古怪越是常态

且布满从书房到小区停车场的地面

绝不止于一条树枝上，或一声

腻腻的猫叫。我踮着脚，收集着

破碎之脆响，非玉非镜子，亦非容颜

此乃我三十年之身体，一具不甚精密之

仪器，常忽略骨头僵冷和牙之松动

而有无尽白纸，和掐指算出的月份

有心脏的迟疑，和冷面之屏幕上的美女

或有微笑，在雨打芭蕉之后

我贪心地存贮着，那电流和眼泪

年老的萧瑟秋风和年轻的阅世枯骸

我花了十年把它们合成半瓶墨水

我准备再花些时间，将抽屉里的云朵

移至窗外，去陪衬屋顶之无线电天线

11 摸鱼儿·对西风

鬓发蓬乱，这意味着

我可以将十年

像烟云一样，由风儿摇起

可以凝滞不动

像这死亡，却被比作

流水，比作咬住心脏的呼吸

像把鸳鸯结系在剩下的骨头上

山盟和海誓，从铁上脱落

成为尖叫和煅烧

对，肠断就是杰作

把落花安回朽木，成为戏剧

成为它最昂贵的几页

雨覆云翻，不就是从一个口号

到另一个口号么

它们叫一声我就剥一层衣服

情深缘浅则验证了真正的奇迹

春天出窍秋天入定

我露出身子让它们涂抹

如今那越长越高的红楼

开始喜欢上婚姻

它的浪笑能砸进舞台底座

它绑了我，也绑了月亮

绑了我的失眠捎带还绑了地下室

它绑了我的手艺

死亡是手艺

听天由命是手艺

还有在土里像虫子一样蠕动

在并不发黄的纸上

褪色，并把脑袋埋在海面以下

全是，全都可以陪我过夜

如今我们中必须有一个

要装着憔悴

要借酒浇愁完成那个意外事故

要独守长门，把手摊开

要对着春风发笑

学会后悔，让它们围观

是我糊涂，是我看错了这

暮色，还有很多十年

很多弯弯的竹子要延续后代

12 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

坐在这里登高

坐在这里怀念远方之痛

在这屋宇的一角与万物打着招呼

看小路迷蒙，柳絮乱舞

而马越跑越远

这阁楼里装着拂晓与黄昏

装着池水与雷霆

装着被禁锢的月亮、羞涩嫩芽、嬉戏的鸟

装着囚徒的微笑、白纸上的风

波涛汹涌的海

装着几十条道路，通向春天

通向那层薄薄帷幕后人群的叫喊

坐在这里，成为一块石头

在桃花的婚期里游弋、翻滚

在转换不停的昏暗云影里

抗拒着失明

13 贺新郎·乳燕飞华屋

春天如此危险

乌鸦群起而入，栖于倒置的拱顶

与之重叠的是人声鼎沸

瓦砾反射着刺目的光

这镜像要靠波普艺术来解释

树枝是失望，池塘是绝望

它们的脚趾是失望，大地是绝望：

空心人呀，闭着嘴叫喊，睁着眼死去

你看这里是骨头，这里是

篱笆和思想，这里是西风，和衰歇的早晨

如果有报幕者，就连续

上场、鞠躬，称此乡为仙境

如果有丑角儿，就在岩石上

架起一支笔，然后踮着脚逃走

倘若有石榴花的幻影绽放

就让它来引诱暴雪——

你看这里是白色的，那里是白色的

垂落是白色的，飞翔是白色的

失去记忆是白色的

被冻僵是白色的

束手就擒是白色的

山谷上滚不动的雷声是白色的

14 生查子·关山魂梦长

它关乎跋涉，却无关山水

它关乎孑然的身影，却无关鸿雁

它关乎冻僵的手指，却无关家书

它关乎紧紧咬住的嘴唇，却无关鬓角的霜雾

它关乎道路，却无关抵达

它关乎窗口，却无关绿色

它关乎风中的摇摆，却无关晕眩

它关乎魂梦，却无关两个人的厮守

也许，它会关乎遗忘，但我的意思

显然倾向于那密密匝匝、像沙子流下的时光

正是它们遮掩了伤口，打败了眼泪

并会把尖厉的嚎叫一缕缕地流放到晨风里

有时我猜想，它很可能来自

一个伟大意志，一片深邃的“意义”之湖

但这神秘瞬间总是被下一秒击溃

比如恋人的微笑，比如小鸟的叫声

好吧，它既关乎坚硬，又关乎空荡荡

既关乎骨头又关乎春天的呻吟

而这恰如翻飞的海鸥靠近了风暴，词语坚持着

它们的内心：白纸是白纸，黑字是黑字

15  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

那壮举在今天不是扩大到了

荒野上，就是扩大到了身体里

而它们是一致的，是孤独

和残酷，不亚于当年战役

其实是另一场战役，与牡丹花

作战，与台阶上的石头作战

与红彤彤的早晨作战

与播音员的音色和假惺惺作战

还有时针的乐观，秒针的虚无感

白色的嘴巴，粉色的脑壳

哑巴的诗和孩子们肩膀上的恶犬

还有春天似的空气，阳光似的冷箭

你的万字平戎策换了种树之书

我的小小抽屉囚禁了所有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