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亲，成长，爱妻，儿孙，
人生几多枝蔓，终修得圆满。
银钱，买卖，解放，文革，
他曾成功，也经几度沉浮。

一个孤儿，从旧世界走来，
独行了近一个世纪的旅程，
终于，皮囊空空，一身疲惫。
灵魂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穿梭，
幻境迷离，内心放映时光掠影。

他渴望回到一个婴儿，回到
失去母亲前那个不满两岁的婴儿，
在母亲怀里肆意地笑或泪。
他不确定眼前的年轻少妇
是不是她？想知道
那粉嫩手腕上的翡翠玉镯
会不会说话？

渴望回到一个小孩，回到
失去父亲前从未见过强盗的六岁娃。
他不愿相信病榻上遍体鳞伤的男子
是他的父亲！只知道
即使指认了法庭上的罪犯，也不能
让亲人起死回生，更别说
那多少箩筐的银元了。

渴望回到一个少年，回到
十四岁只身前往南通讨要货款的少年。
只有他记得，一个孤儿
在族人中的威信，是怎样建立起来的，
兄弟的儿女们是怎样倚仗了他半辈子。

渴望回到青年，回到
二十二岁与十八岁的一见钟情。
粉嫩脸庞，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缠绕着情丝便再也放不下了。甘愿
为了心中所爱一往无前，甘愿
一人挑起两个家族的命运前程。

渴望回到一个壮年，回到
列车上无故被警察用枪口抵住太阳穴
却临危不惧的壮年。
他不知道突发的所谓携带军火者
躲在车厢何处。只确定
身正不怕影子斜，气势也能服人，
让自己化险为夷。

渴望回到他的老朋友中间，
与三五好友凭着几万块巨资抢得的戏票，
欣赏着上海大戏院的舞台上，
六十岁高龄的梅兰芳大师
扭动着二十岁大姑娘一般的腰肢，
演绎着贵妃醉酒。
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也有一些不忍记住的，
在阳光的生活中刻意遗忘的：
比如夭折的婴儿，终究是
痛了一辈子而不自知，直到
半梦半醒之间一声喊：
快给孩子穿件衣服啊！……
又比如，在特殊年代遭遇的批判。
又比如，被新世界重新分配的祖产。

最终，连回忆都累了，浮光掠影都消散了。
甘心不甘心的，就去了。
记得你生前最后几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村上和我同龄的老人都去了，
怎么就我还活着？

月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