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诗选22首

1、君皇山

君皇山久远的歌舞我不曾闻听
它只是我现在熟悉的一座
山峰，那些升腾和落日
因鸟鸣和扑腾而别有况味
我曾心怀喜悦，读自然之书
在这个传说之地居住多年
帝心未动，偶尔看剑，浇花，吟词
那些颓废的宫殿和
它上方寂寥的星辰
我悉数还给了酒杯和月光

2018.1.12

2、龙湖

龙湖停留在花苑和鱼池之间
水漫水浅，春夏秋冬
八十岁的老妪，是湖心寺庙的主持
然未落发，也无灰衣
依稀还是慈祥坐晒太阳的婆婆
湖有莲，静养千年湖水
有几只凡鸟点水飞过
君皇山的斜阳和暗影牵住它的手
像似模拟人间
苦难的情爱

2018.1.12

3、坐在温暖的炉火旁

坐在温暖的炉火旁
我可能迟疑，还在风雪中的颠扑
拾回一些遗弃的旧爱，那是另一个自己
不能满足于消停，独居

从未富足，也永不贫穷
暮霭流岚，白云远山
苍茫的，似倏然折叠的纸扇
打开流水，细微、踹急。引入池塘

她说，诗歌是轻的
而我分明听到，她手上摇起的铃铛

2018.1.14

4、听酒，范家庄

枯树，可雕刻女菩萨
仿制的围墙，画古风，以及鼎盛的年代
而新酒流淌异香
醉了一些成群结队的过客

每日听酒，洗衣曲，瓢盆交响
骆驼当马，不快不慢
夕阳，是开道的锣鼓
入夜，梦境里忽起波澜

2018.1.14

5、她叩开寺门

她的脸，在逐渐亮起来的光里
清晰，一些还未清晰的发丝
仍然留在，尚不知结局的阴影部分
她想燃起最早一炷香

而钟未响起，两只鹭鸶隐于莲花中间
风轻得像羽毛，但寒气尤甚
昨夜，她已经将旧衣服洗干净
也将自己洗干净

进了寺是否可以轮回

她说：师傅，我要出家

2018.1.14

6、三片雪

一片雪
掉下来
就再也无法回去
我以为雪不再来了
我以为雪的情人
那个丫头
已经倒在了梅枝上

两片雪
是暮年掉下来的白
它有最好的静
又有最好的
自己压在自己身上的
举目无亲

三片雪，你送我，我送你
送了一程又一程

2018.1.4


7、照片

总有一天，我会将自己发出去
这一天说来就来
发一个人和发一封信一样
多么的不可思议

她在那头惊呼：又年轻了几岁
反义词是赞美的语言
浪漫主义，不存在对自身的老相
反复观看

时光如虎
慢慢吃掉肉身
而照片上，过去与现在
彼此都共用一片天空

2018.1.15

8、父亲

将记忆移到纸上
面孔，要翻遍所有苦难的词典
而身躯，可以任意的
画上几笔树枝，可笔直，可弯曲

一条河，让人有温故知新的仁慈
一座山，反而屏蔽了
一个父亲和儿子之间
黑夜里的对话

2018.1.15

9、秋天的香味

如果你说，这首诗是写给你的
我也这么想，为一个等待
码头上的驳船已经抛锚了很久
依稀还记得海浪的蓝调和船头上的风
记得丛林在晚霞中消隐
记得一个大陆靠着海
而我真的未见过雨打芭蕉
也未见过海棠花开
我的庭院不开鲜花不植绿叶不设鱼池
只有一个棋局和饮酒的石桌
鸟不来这里享受孤独
有一只陈年的酒杯与露水相接
一个誓言刻在墙上不给人欣赏
它们独自老去独自流芳百世
远去的那个秋天是生命中的一片树叶
远去的那场邂逅作为暴风雪的见证
经营多年的词语如回拨钟摆一样不可能
青春是那个打马走了的人
是那些卷走羊蹄的草
生命和生命如此相似
除了写诗和想你
除了将这一刻的美送给一生的美
除了你还是你

2018.1.3

10、看她

不写诗时就去看她
不看她时就写诗
顺带看看河水，吉水河的水又清又冷
看她洗衣，看她的幸福和惆怅
看掉进水里的汗珠和泪珠
看阳光下的木槌
看一枚戒指
戴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2018.1.2

11、你有一身菩提

你的手上
你的美丽的脖子
你的耳环
都有紫檀香的味道
而你的眉并无舒展
你的嘴唇紧闭
你一路轻叩那些倾斜的台阶
你的九华山又高又远
你的佛和你的人，要到半夜时分
才会到达大天台

2018.1.3

12、白蝴蝶

蝴蝶起飞，裙裾一生都不染尘埃
然而又不离开，那些已染灰飞的绿丛
还有花瓣，本是安静之物
它们因怜惜而反被怜惜

这世上的花朵总是与蝴蝶有牵连
我写过的一些蝴蝶翩翩
如今正好，在意象之外翻动春天
为生命打开缺口

虫队隐伏，蝶群高升
奔跑之众多的精灵，流连于山野
只有我们是慢的，但大道上马蹄却裹着铁
追赶铁一样冷的流星

东隔堤那边数着小船摇过吉水
而长江中下游的沙滩上
光阴落入画师的画里，并无绿树和春芽
古词让人敬畏，腕底渐现桃花

那边的帆鼓起
这边的蝶，从来不肯迟疑一波潮汐

2017.12.26

13、家乡

家乡被形容得无以复加。
在人流里
像一阵微风。
远离而动荡。

家乡的金币，能买到
遍地的，绿油油的庄稼。
家乡的雨水，可兑换
打捞起来的鱼。

我坐在家乡的门槛上，风已吹过多年。
那发丝的韧劲一天不如一天。
心中像一座古绿色的邮局
传递惊慌失措的消息。

2018.6.10

14、列车

列车与我擦身而过，顿时痛失了虚无。
罗曼·罗兰一样优雅。红酒和书
最后一分钟，多么引人入胜
心里有很多亲切的话语。

不可说。朴素的北方
幸福得让人上瘾。
“我将我自己是怎么搞的？”
整个南方就下雨了。

像祝福。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2018.6.10

15、在水边

像陪伴。我反复告诉自己
只有波浪才可以平静我的心灵。

我反复告诉自己，像坐下的石头。
竹子词，梅花诗。整个冬天的气氛。

有水在围绕你，你坐在水上。
水的边缘，是另一个我，一个看水的人。

2018.6.10

16、青草说

让虫子躲藏，是绿色的那种样子。
青草的妹妹是青草。一片一片，一茬一茬。
芳邻的树木，从不喊叫。
将所有的雨都送走。

戴着草帽，鸟鸣迭起。
我学会了安静。

2018.6.10

17、星星下在房顶上

这秘密千年不宣。
像凌乱的语言。

没有更深的语境
空白处更空白。
光不讲究照耀什么
事物有事物的隐藏。

一些树木会醒来。
她舞蹈时的样子，比树叶还要美一些。

2018.6.10

18、情诗

早晨戴着干净的面纱
阳光也是新的，包括那只更早醒来的麻雀。

精致的东西总是少数
有轻的美，飘的柔。
黑夜会越来越重
因为声音淹没了声音。

因为一首诗
走过了所有诗，而没有痕迹。

2018.6.10

19、祝福

我想说一些祝福话
但记忆丧失。

忘记了那些曾经的表达。
给你取名是一种。
想念是另一种。
还有可供纪念之物。

它一直不在身上
偶尔会想起，它是你的赠送。
或是我遗失了多年的
再度抚摸的一缕芳香。

2018.6.10

20、画新年

大量词汇忽然要简略到
一只鸟的身上，它飞过
比平常要低矮一点的湖面
口衔一段枯树枝
像似不断验证人心的快马
多少往事，一夜结成灯火
12点以后的鞭炮和礼花
如同赶一场约会
新年，新年
这天地一般大小的旅馆
我们都纷纷赶来投宿

2018.1.1

21、内心的湖水

多年以前，那时候露珠还在
草叶之间

终将落下泥土，这个过程多么像飞翔
所有词语的秩序，移动和转换
都那么不让人相信，我只相信
内心的湖水，尚可安置纯真的人

2018.2.22

22、星星是不痛的雨点

晚上。火不摇曳
花不看见。声音来自天空。
虫子的鸣叫。一半欢愉一半忧伤。

一个乞丐在寻找宿处。
一群乞丐茫然。菩萨富贵。
收割后的水稻田。干枯吸收水分和氧气。
青蛙一样的绿衣单薄。蜻蜓的羊角小辫透明。

人心不古。白天的雨下得硬硬朗朗。
有些摇滚的疯狂。那舞台如此的阔达。
星星必须加班赶来。可以喝酒。
那紧皱的眉头。听到陨石的声音。

2018.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