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芦苇岸的诗，有筋骨和嚼头，有叙事日常的别趣与沉思。

叙事。叙事的伦理是阅读芦苇岸诗歌时刻要保持的警惕。我不知道芦苇岸通过叙事要把读者引入江南的哪一片小巷、里弄和落日下，毋庸置疑，芦苇岸领我抵达了一片被抒情法则规制的诗歌世界。以精准的叙事完成抒情的使命，是芦苇岸诗歌最显著的特色，也是现代汉语诗歌日臻成熟的标志。如男孩的变声期，借助外凸的喉结和冒茬的胡须才得以实施成人礼。

“日常、平庸和俗世”是进入芦苇岸诗歌的关键词。“我的日常，美得平庸，却又不肯落俗”这行《日常之欢》的结尾句，用强度和张力恰到好处的语言，诠释了现代汉语诗歌之美并不在唯美，更不在于泛情和滥情，而在于节制、练达和期许。

在他的诗中，现实作为宏阔背景，呈现出各种精神景观的可能和深层探知的力量。诗句摄取的细节意趣勃发，平中见奇，耐人寻味，彰显了经验审视的独特个性。情怀和哲理两个维度构成美学上的呼应，物况描摹与想象移植，互为张力，将诗与思始终维系在活力迸发的状态，而诗人写作上表现出来的去同质化的自觉，也值得关注。（哨兵，《芳草》杂志副主编）

【诗作欣赏】

一个怀乡者的病情（二十一首）

木桩的记忆使我们羞耻

木桩的记忆使我们羞耻

勤劳的老妇人将她的围裙搭在门楣上

干丝瓜的思想被风吹响

归来者提着一壶寡酒，满嘴酒气

他经营的诗句已经油水不多

昨日客人顺手捎走了两棵大葱

他打算用于招待一个久违的北方朋友

为此，他生闷气，把门摔得哐当响

然后，消逝在月色中

雨季过去，两行脚印引进了阳光

琴声和棋声，在芭蕉树下油亮油亮的

有时候，落子和落日

像清水一样被泼在了屋外

庭院静寂，挂在高高的蛛网上

那个老妇人，仰脸望着天

嘴里的唠叨，一遍又一遍……

日常之欢

在窗前站了许久。整个小区被一片

假日的阳光罩着

那些熟悉的鸟儿，已不见嘈杂的踪影

出东门是广益路，往南，是拥堵的中环路

今天却异常清冷，连接它的支路

也都少了滚滚车流，以及刺耳的鸣笛

所有的路，空旷得叫人

不知所措

我去菜场逛了一圈

摊位前几乎都空空落落

一个职业杀鸭工，坐在桶盖上

剪着指甲，手机音乐在循环播放着

——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个做小本生意的异乡人

她五岁的儿子，蹲在身边啃菱角

小孩从嘴里抠出咬破的壳

再把菱肉放进嘴里……

偶尔会有顾客停下来

盯着他慢下脚步，又漠然走开

我的日常，美得平庸，却又不肯落俗

辩落日

在的士里和朋友辩落日

他走南闯北

说天山的落日最美

我说最美的落日在中山路

一路上，我们雄辩滔滔

谁也说服不了谁

车子半天不动

中山路的拥堵望不到尽头

一轮落日气红了眼

奇异的光线绞杀着雾霾

美得孤单而壮烈

我见机反问他怎么样

他摇头不语

朋友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滴滴

滴滴出行像洪水猛兽

把平凡生活中的突然性虚构

我从家里出发

一条路在我关门的瞬间就

尾随我

滴滴车是一只幽灵手

我走到哪里，都逃脱不出

这个掌心

它恪尽职守

控制着我无法自主的命运

此刻，多么希望有一个

深情的电话

突然将我从市声淹没的现实

解救

风中的园林

他们往这片园子，移栽了

一个冬天的树

各种树，按照统一的尺度

就位。它们在风中沉默

看不到被削去枝丫的痛苦

麻木在林中如寒潮漫延

他们坐在坡地上

打牌，喝水，抽烟，看天

仿佛这片速成的森林

是一把不屑一顾的烂牌

河坎拐弯处的那棵水杉

像一张迟迟不肯出手的王

它因为地形复杂

逃过被铲除的毁灭

随风招响卓尔不群的野性

漂木

水是安静的，唯安静才有力

水托举时间的哲学也托举欲望的历史

而水，最喜欢托举漂木

木乃水的源头，根乃木的泉眼

人世一秋，木已成舟

而我看到的木，是棺木

悬在危崖上的棺木，挣脱时间

掉下来，溅起水花，湿了泪花

它们在水上，开始幻想和行动

把死复活，把过去提到现在的前头

把锋利的楔子打入穷途

热爱下游的事物，领悟消逝

马不停蹄，重写一种活着

慈航

在渡口拦截一根漂浮的芦苇

它业已完成与时光俱焚的使命

成为移动的故园

——遇到它是我的幸运

暮晚的夕光中，我被推到这里

那种推力，在我身上加速与减速

河堤上，更多的生命苍茫着

它们在另一条与我平行的河流上

浩浩荡荡，从蓬勃到终老

一声不吭，巨大的空洞席卷着

时间的潮汐，逆流而行

一棵出列的芦苇，把独孤留在了

渡口，这一刻，成为抚慰

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暮色里永恒

总有人是你的近邻

酒水的欢乐呈几何级增，臧否不可少

这是生活，充斥对抗，密布温暖与冷漠

夜深沉，空无渐渐还原本目

每一滴露水都吃透了向下的精神

却又无法按捺草木向上的欢欣

我们喝酒，它们喝露水，可着劲儿

在夜的深渊，万物都在找寻情绪的出口

窗外，星星眨巴着雪亮的眼睛

世道薄凉，但它们依旧热情不负

梦里，夜莺耳语：总有人是你的近邻

沿着一只蚂蚁开辟的道路

脚下的路，行过象

也走过大型猫科动物

如今走着我

瑟瑟风中，猛兽们剩下的脚印

正在被草木分食

那王者之气，落魄到

在我翻开书页时的文字里

——天哪，怀疑论悄然把我抽干

我披着肉身走在野外

走在风雨抽打的现实

和落霞镀亮的黄昏

洪荒中，我越拉越长的影子

压着猛兽们恍惚的脚印

它们的霸气，需要想象完成

但想象无法兑现我风箱一样的身体

获得未来许可

人老一把骨，日渐低矮的高度

降下我的尊身和混沌的面具

低下头来，我看见一只蚂蚁

它眼里的落日

正被时间蛀空

夕光的最后一片，被它咔嚓咬碎

天地瞬间陷入黑白世界

沿着一只蚂蚁开辟的道路

我亦步亦趋，走向虚无

灰麻雀

不被人待见，我用弹弓打过

没有人把给燕子的爱分一点

给它们。它们躲在角落

像黑暗突然闪现在贫瘠生活现场

一棵树足以慰藉它们

全部的生命

只要醒着，就唧唧喳喳不停

仿佛现世一刻也不能让它们放心

我对它们感兴趣

有时候，它们中的一只

会从一再后退的谦卑中

忽然降临，来到我近旁

翅膀闪着鲲鹏的洪荒之力

到云朵的暗处啄食

一根电线杆横斜的阴影里

有着不可名状的安全

有时候，它们会在阴天

表现得像一群陶醉了的诗人

挤在一块石头上

对着河对岸那门楣上的天空

长时间，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运河边的界碑

是真的历史，还是历史遗忘的

一份记忆：一个无比坚硬的现实

在市声喧嚣的裹挟中抱残守缺

任流水评说几千年

任载着云朵的风帆逆流而上

或顺流而下——它，作为一块石头

维护着一行正楷的尊严

维护着一段屈辱淋漓的往事

比如人头落地的静默

比如铜剑穿透盔甲的决绝

在两个族群之间，形成锋利的对峙

江山依旧，物是人非

到头来，只有运河的蜿蜒

还有恒温，以及流水的顺从之美

仇隙毕竟敌不过斑斑锈迹

那些快意于射杀的恶

以及解甲归田的善

都经过树碑的这块弹丸之地

肃立于毁灭后的废墟，

这身板，恍如某个王朝落寞的影子

不确定的我

我有时是一根结实的原木

命运给我粗粝的长相，风刀霜剑

给我伤痕累累的奇观

斧锯沉闷的砍伐声，让我歉疚

我不能像一条平坦的大道

任由它们任性，发飙，一日千里

那些手握利器的人

内心充满仇恨，我迟滞他们挥洒

让整座森林慢下来

万物在冬天停止过快的亡失

我有时是一枚滚落的松果

在针叶的逼视下，让出本位

研究死亡与重生的学问

我通常选择“砸”的语义

在一头松鼠的眼睛里成为流星

让一只绝望的乌鸦的翅膀失去平衡

我旋覆的轨迹，长满蚂蚁的后代

这些卑微的小家伙，总是忙个不停

对不确定的我，毫无兴致

转折

鼓荡镇武家桥，寸土寸金

俗称小上海，挤坏过车挤丢过人

门板搭建的摊子上摆满黄酒坛

青豆、芡实糕、熏拉丝、芦黍竿

小商店的窗口支出小耳锅

酥油滋滋冒花，臭豆腐堆在铁架上

一群喝酒的人，酒碗空了

豆碟子也空了，人醉倒在桥头

河风扑来，像是领他们回家的婆娘

他们酱紫色的嘴唇咕噜着

酒令一样浑浊不明的话语

有时候，他们被人架着，像从战场

败下阵来的残兵，有些悲壮

只得顺从搀扶的人摆布

等他们走散，寸土寸金的武家桥

才在月色或星光中沉寂下来

像一个空了的赌场，等着重新开张

但这一空，就空成了一个转折

三十年后，以前河对岸那个

鸟不拉屎的西落北巷成了小香港

那些爱在街头喝醉酒的人

被河风吹进了小香港的酒吧

已是大腹便便的他们

说话不再大声武气，脸上挂着腻笑

在暧昧的灯光下，在一打一打的

啤酒瓶中间，活像几瓶显眼的假酒

一个怀乡者的病情

对不起，我连夜搬走江边的

护堤石，沉睡的江水

没有察觉我的动静

我抽走了过江铁路的枕木

火车还在山洞里穿行

汽笛声渐近，像是给我打掩护

那只随行的夜莺

被我扒光了羽毛，我恨它

没有把山顶的神龛维稳

远方被我阻隔在一个

没有梦想的山谷。在那里

我架着一口铁锅，滚烫的水

煮着鹤肉；无弦的琴

在锅底下呼呼直冒青烟

在一根树桩上，我学做庄子

赤条条，成为野外

我以疯长杂草的方式，在人间

抢夺地盘，建理想国

可是啊，我的杂草

需要雨水，抵抗辽阔的旱季

红豆杉

被誉为活化石的树已经不多了

因为象征爱情，彤红而圆润

所以长久，所以永恒

甚至虚拟的微信，也被它霸屏

先是一颗，在手中重合心跳的节奏

接着是一篮子，杉叶生猛

但不美好，折断的伤口失血过多

庆幸高原上的老家有一棵

它应该活得很好，壮实、高耸

在风中深情地亲吻云天

是的，真正的红豆，一定是向上的

义薄云天，又含情脉脉

当年我们从树下走过

运气好时，熟落的红豆会光顾脑门

我是其中最小的孩子

穿开裆裤，赤脚上学

使坏的同伴常把我挤在外围

我哭啊，豆大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干

哭累了，就扒开草丛

捡食已成绛紫色的豆果

那蓝莓味的黏稠的甜，安抚我

就像如今在异乡，我被一份精神慰藉

祈望这饱满，像化石

不走形，不变色，不出意外

更或许是一份见证：苍天有眼

蚯蚓观察

模拟闪电，或者被闪电模拟

向下，埋藏精雕细琢的黑暗

在倒置的云层里做梦

像一场死亡那样沉睡

静守的灵魂醒来，在惊蛰

然后是惊雷，强行点燃它们

内心的光芒，又史诗般

从密闭的地窖将它们解救……

土地终于疏通了毛细血管

松动的时间，始于息壤

腐朽殖新泥，造化鸿蒙的万象

吐纳是一门绝技，柔软的硬度

更显哲理的威力，收缩止于

一场浩大风暴的前奏，是的

当它们齐力掘墓，万物深陷

集体的沉默，入定空无的旷野

春雨过后，草木的根

有了伴侣，有了新生活的宽广

寻鹤记

如果没事，天又晴好

午休时间我就会走西南湖绿道

一来为苟且的小命

二来为一个念头蛊惑

去找放鹤洲的鹤

假想满身俗气的自己能有好运

向一个仙风道骨的隐者

打听神秘的放鹤人

可我走了好些年

没有见到过一只鹤，也不见

放鹤人的踪影

问别人，都说没见过

鹤与放鹤人，倒是经常看到我

两脚尘泥，一身秽气

走在寂寞的小道上

一个落拓的孤魂野鬼

这里看看，那里望望

有时候站在岸边，像一支

空茫的芦苇，随风摆动

恩光

很多年以后的这个夜晚

永安溪会记得，我在窗口仰望神仙居

那亘古的圣洁时，脸上盈满光泽

在山顶与山顶之间

沉睡着寂静，似乎我的到来

是为了某个等待浇灌的心灵

月光的脚印，从远处唧唧的虫鸣

一直延伸到我的陶醉和闪烁的泪痕

那是多么奇特的体验

像旷世的美，等着确认

等着经过楼下的流水捎来福音

一段奇遇，注满皎白的月色

神恩降临大地，拂动生生不息的竹林

两个农人在高铁上

动车以三百公里的时速领跑落日

两个农人环抱双手，靠在车厢接合部

列车禁烟，他俩一脸疲态

作孽！稻子都烂在霜里了

是啊，按说该翻耕起垄下麦种了

农谚道，过了立冬，麦子不透风啊

一个说他家乡从双季稻换到单季稻

现在啥都懒得种了，挖田养虾

一个说种田种不了一辈子，接下去

不知干啥好。茫茫田野，稻束倒伏

我们对世界的疑惑，往往不是

始于自知，而是来自于强大的外部

在广善寺

黄金叶的人造树挡住去路，绸子炫目地红

挂满的同心锁，在风中摇落烟熏的铁锈

比欲望举得更高的相机、手机、自拍器

在正午的骄阳下，张扬明晃晃的耐心

磕头的人，神情肃穆，把每一次弯腰都当作

一次受难……风，停在院子的角落

满地香火的灰烬，像香客脸上的汗渍

耸立的后山，取代了琉璃飞檐的高度

一块残败的墓碑压在碎石围拢的底座上

山脚下是一条安静的小河，石匠们在取水

山鹰叼着一朵白云，轻巧地飞去又飞回……

时间不早了，木鱼经声依旧

有个门牙不齐的稚童把光头的我认作僧人

春日

午后的雨，湿透了情绪

片片嫩桑叶铺满空蒙的天地间

南方草长，羔羊不见

但孩子比乡村有趣

挑花线，抽柴棍，踩高跷……

空气清新的绿道

揭示前方。不远处

大运河转了一个弯

拐出江南的夸张，惊扰迟疑的岸

日脚响动，春雨淋湿视野

身上细长而凸起的疤痕

看看不美，摸摸疼痛

选自《芳草》2018年第2期（双月刊总6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