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乡土帖
文/詹黎平（浙江杭州）


⊙放牛

天蒙蒙亮
我把水牛牵出牛棚。
我们一起穿过盲肠似的鹅卵石村路。
影子晃动如一主一仆。
我们在村外溪边吃草、饮水
几只雀鸟在耳边唧唧啾啾。
仿佛置身于一幅年画
如果你恰好在这幅画里见到我骑在牛背上请不要吃惊
那是一颗老中国乡村的灵魂被定格的瞬间。
我放了一千年的牛，终于出道。
如今牛棚里的牛不知去向
我手中的牛绳早已脱缰。


⊙插秧

插秧之前我先把一双赤脚插进水田
这样我也成了一棵秧苗在稻田里生长
和秧苗不一样
我那时的皮肤是细嫩的，但我的骨血呈绿颜色
我把稻秧一束束栽种到田里
过一晌整块田都插上了秧
我辨认不出哪支秧是稻子，哪支秧是我自己
不知道将来某一天稻子成熟
我是否也会在稻田里结穗
当我一双赤脚插进水田，脚底的烂泥巴马上围过来
像培育一束秧苗贴着皮肤沾着肉
让我这个农民的儿子享受主子般的礼遇
让我在一丘秧田里做王


⊙播种

人间最美的动作是播种——
我见过乳汁饱满的姑妈和尚未干瘪的奶奶
她们一人腰上绑一只竹扁篓
行走在一垄垄线条笔直的田地间
扭秧歌
光鲜的手和粗糙的手都伸进一只扁篓
掏出一把天赐的种子
洒进一洞洞事先挖好的小坑
让种子在土里发芽、生长
获取美好的年成
那是多么踏实的岁月
可惜被我忽略
印象中，那些金色的稻子或麦种
是从她们指缝里沙沙漏下的
一个小屁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那时夕阳照进了田头
岁月悄悄流逝
抬头擦汗的奶奶不见了
我播种的姑妈已白发苍苍


⊙耕作

那一亩稻田也是片海
父亲扶犁如老船长把舵
把耕作的一生
努力开垦出一垄一垄闪光发亮的航道
虽然犁是几千年不变的主角
但我们也不能无视一头牛的存在
它背负着沉重的牛轭
在稻田里循环往复
似在丈量自己从生到死的距离需经几个轮回
有时牛偷懒走神
父亲及时发出几声短促的吆喝
借此修正走偏的航道
这时扶犁在后的父亲与拉犁在前的水牛
就合成一个整体
出现在我年少迷茫的眼角


⊙收割

稻子熟了就垂下羞怯的头颅
谦卑的精神金灿发光
这时我该手执一把镰刀
头戴一方斗笠
放松坦然地走进稻田
收割一季的稻子
它们已在田里等我很久很久
我们早在前世就达成和约
稻子熟了由我来收割
像你我的爱情
虽然我比你提早来到人世
可是一束稻子
总须先在稻田里拔节、灌浆、扬花、抽穗
才能抵达饱满和成熟
我手抓一把稻子在根部下镰
镰刀触碰稻秸杆发出悦耳的“滋布”声
如汗水滴答在干燥板结的岁月


⊙村庄

村庄很小
只能容纳一场暴雨、一条暴涨的小溪和一片云朵
如果我恰好于此间降临
虽不是神，却也颇有下凡之心
仿佛一个天外来客
我从一粒微尘蜕变成一个人
每日在村庄里梦游荡漾
与世事周旋，和光阴拉纤
随着我的脚步扩大，村庄越发变小
随着村里的老人相继离去，村庄越发变空
随着栖息在阁板下的堂前燕日益减少，村庄越发变冷
当五月的阳光滑过村子
当一场暴雨、一条暴涨的小溪和一片暴风云朵
渐行渐远
我退回到自己
抵达另一个背负故乡的灵魂





作者：詹黎平，男，生于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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