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诗依然保存着人世再一次获得救赎的力——读包慧怡组诗6首
生死与情爱几乎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无论古今中外。包慧怡的这组诗歌同样起于对死亡的凝望与对情爱体验的审视。
《去墓地》中,所有的繁华已然落尽,只有厚青苔“癌症般无往不胜”。
死亡并不意味着终结,如果神依然在我们心中的话。但在这个“上帝已死”的时代中,“凯尔特十字藤蔓纠缠:日神崇拜/与普世救赎的羞涩折中。是谁需要它们/像抱紧甚至不标志空无的地标?”
我们追随诗人的指尖看到的是时间的一种缓慢而又能销蚀一切的力量,包括墓碑上,我们曾以为因雕刻而可以永远的名字。“满怀着爱纪念……”,“愿主仁慈看护……”这些诗一般的语言,终于没能护佑那些“浓黑的霉斑”咽下的“宾语”。偶有这样的碑文:“倘若泪珠可筑造旋梯/记忆可筑造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带你回来”,最后的最后,剩下的是爱吗?“差不多能教人相信”,这是一种肯定还是更深处的怀疑?
墓中人死于1918 。是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而一个世纪中的雪花与金绿色鸟粪,“蚀噬姓名,也风化造访者的足音。--”所以诗人最后的叹息才会这样有力,所有的生命都是孤单的,而“只有死亡值得我们成群结队。”
其它的几首诗虽然不直接与死亡关联,但又共同置身于这个“上帝已死”,而众神隐退的时代背景中。无论是《垂怜经》中“当星辰堕落成旋转的骨朵带来清新的寒意”还是《关于抑郁症的治疗》中“这永恒广漠、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无论是《IRTRO》中“爱神的名字在气球中浪笑”,还是《嘉年华结束了》中“吉普赛人带来了新研制的冰块接吻机,瞧呀/只须投入一枚金畿尼,就解决所有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一个金畿尼来解决,包括性,包括爱的表达,这就是科技的一种最新的馈赠,还是“永恒”或“神圣”的彻底地沦落与丧失?
好在诗人并没有因人世的荒凉而成为又一个绝望者。 虽然“我的神/是飘零的异乡神/他不曾向我耳语过//同宇宙达成融洽的秘密”,“却教会我/观看一片背光的薄叶/如何在风中试探自身。(《午时经》)”
或许,在这个众神隐退的人世中,唯有诗依然保存着人世再一次获得救赎的力。
——推荐人:泉子(《诗建设》主编)
包慧怡,1985年生于上海,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博士,复旦大学英文系讲师,上海市“浦江人才”学者。出版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2016)、散文集《翡翠岛编年》(2015),近作为学术随笔集《缮写室》(2018)。出版译著十二部,包括西尔维亚.普拉斯《爱丽尔》、伊丽莎白.毕肖普《唯有孤独恒常如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好骨头》、《岛屿和远航:当代爱尔兰四诗人选》等。获中国首届书店文学奖,DJS-诗东西评论奖,爱尔兰文学交流会国际译者奖。曾执教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现任复旦大学中澳创意写作中心副主任。
去墓地——访空村修道院
说起来,它的零件真简单:
黑岩碑,白天使,塑料榛叶冠,
雨后在凿缝中以微生物
呢喃着陌生名字的光石板,
癌症般无往不胜的厚青苔,
凯尔特十字藤蔓纠盘:日神崇拜
与普世救赎的羞涩折中。是谁需要它们
像抱紧甚至不标志空无的地标?是谁一厢情愿
说着R—I—P,无视那堪作哥特桥段的
字面双关?
“满怀着爱纪念……”宾语已咽下浓黑的霉斑,
“愿主仁慈看护……”像秋阳荫蔽背光的青苔?
偶有这样的碑铭:“倘若泪珠可筑造旋梯
记忆可筑造长巷,我必走路去天国
带你回来”——差不多能教人相信
最后的最后,剩下的是爱。
那鸢尾开得放逸,他死于1918年夏
忽紫忽蓝,分一个世纪降下的雪花
和金绿色鸟粪一起,做着必须做的:
蚀噬姓名,也风化造访者的足音——
为我轻浮的孤单砌起影壁:
只有死亡值得我们结队成群。
垂怜经
我已穷尽所有臆造的
启程上路的意义。当银亮的夜雨
向我的花园注入潺潺的玻璃
当星辰堕落成旋转的骨朵
带来清新的寒意;当我明白星辰
仅仅诞生于人类的瞳仁,那在地上聚敛光与虚空的
必在天上凿出光与虚空。群星的创造
起于凝视:多么稳泰,多精准。
而我内在的骑兵突破夜之火焰
千军万马踢踏而来,凛冽的剑刃
映出年代久远的应许:那专司创造的黑眸
熟悉这应许。我已为之鲜血淋淋
是谁钦定这无益的运输
送我去阴影叠嶂、水生物日夜逐力的国度
充当远非独一无二的新妇?在那里
我将日复一日地修剪闪电的树根
袭一身绝缘的白瓷衣裳,永远忧郁而温柔地
擦拭一面形成于沙丘之凹陷的圆盾……
我将失神地转动古瓷眼珠,看那只角桠分叉的鹿
如何闯入他内在的图腾;为了彰显他幽暗、馨香
恐怖的神恩,如何奋力燃烧它耳间的枝形灯
看它如何在魅影幢幢的穿廊中反复迷失
受羁、中箭、跌落、死亡、启程……
最后于他的卷纹中央找到我
冷却已久的回声。
关于抑郁症的治疗
现在,我只需把胸中的钝痛精细分辨
命名、加注、锁入正确的屉格:哪些眼泪是为
受苦的父亲而流,哪些为了染霜的爱,又有哪些
仅仅出于颤栗,为这永恒广漠、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里
我们所有人的处境。假如每种精微的裂痛
都能像烦恼于唯识宗,找到自己不偏不倚的位置
像罪业于但丁的漏斗,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每种我不屑、不愿、不能倾诉的苦痛
都将郁结成棕色、橄榄色、水银色的香料
在时光的圣水瓶里酝酿一种奇迹。修辞术在受难的心前
隐遁无踪,言语尽是轻浮,假如不是为了自救
铺陈不可饶恕。假如可以带粉笔进入迷宫,以纯蓝
标记每一处通往灾祸的岔口:“我到过这儿
必将永不再受诱”,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假如我尝到的每种汞与砷
能使你免于读懂这首诗
——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小病号。
Intro
我用左边肘窝想念巴黎,用肚脐,用盘突的脊柱
用胛骨间柔软的凹陷,我用十二指肠想念巴黎
我抵达前,巴黎是一船内脏缤纷的锦鲤
我被逐后,她是一屋子尖刀,一罐动脉,一井手影
我想念她的暴雨,当光之霰弹射向双偶咖啡馆的玻璃顶
我想念她的午后,当坏人们掸着烟灰等待天堂开演,而我是最坏一个
我想念她藤蔓的夜,当我被绞成浆果而时光成酒
我要跪下舔她梦的钢弦
我要晃动一只蔚蓝的小舟直到它载满淫棍,疯子和纵火犯
要它痛饮塞纳河水直到桅杆上升,处决着鹳鸟,捣毁黄道的驿站
为猎户座重新布棋,我用锁骨想念每列洞穿我的旧地铁
我想念因为我被禁止诉说吗,像那些深深嵌入生命的绳索
碾磨出潋滟的碧玺,划出爱情一般空幻的光弧吗?
我知道在巴黎,所有的庆典都绝不可逆,地狱只能再现一次
在巴黎,爱神的名字在气球中浪笑,宇宙娼妇
扔掉阉人的风镐,在穹顶卷刃,在月食圆心与日珥摔跤。
嘉年华结束了
必定在玫瑰紫天穹中,星星浇铸着预言的银块
必定在金橙色波状糙云下,秋日最后的马戏团
把海盐与青稞遍洒了黑桃镇公墓
腐殖土中新尸在辗转,后背瘙痒难耐
从那里,就要窜出礼花一样的大丽菊
从心口,或从他们口中,高高地,高高地——
射向那颗被误解成月亮的蓝巨星!
吉普赛人带来了新研制的冰块接吻机,瞧呀
只须投入一枚金畿尼,就解决所有问题。
别怕入睡时无处搁手,肌肤饥渴症也开脱不了你
万云深处的放浪形骸;来打个响指,匹诺曹
束紧诛心的黄袜带,你的鼻子已经比匹萨斜塔还要长
难道你还想,踩在头骨陀螺上,为公主表演吞火吗?
从云端垂下尖尖的棋盘帽,匹诺曹,最美的白玫瑰
就插在你左胸,他们忙于铃鼓舞,没人在意你
正哺育红玫瑰的小胸脯;瞧!模拟断头台最体贴
切到末寸又升起,毫发无伤你放心,亲爱的高文爵士
请收下我的绿腰带,把那三个芒果味的荆棘吻
如数交还我丈夫;百头大象跳出打火匣,巴斯光年他
快把滑梯压垮啦!一切不过是陷坑、钟摆与催眠术
黑桃镇将被罂粟吞没,火山坑底那一排水晶骨朵啊
为什么不敢直视我?我不过是月亮,又不是那月亮:
嘉年华结束了,都结束了……小汉斯
跟我回家去。
午时经
我避免频繁拜访
隐蔽的那一位
好使他更灵验
所有不在场的潋滟之物
与我距离最近
缺席是我的笙歌与荆棘
我是独影自命的异乡人,我的神
是飘零的异乡神
他不曾向我耳语过
同宇宙达成融洽的秘密,却教会我
观看一片背光的薄叶
如何在风中试探自身
刊登于《诗建设》80后专号,2016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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