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從來都是痴迷幻念的遊戲,中國古典詩人尤为如此,他们只在漢字的絕對痴迷中呼吸,不是“情”,也非“爱”,而是“痴”——才是汉语诗人的至深情致,只有痴爱与痴迷,才可能进入即刻幻化之中,形成個體的節日,恍若前世。只有前世返回,汉语诗歌才有它存在的绝对价值,“前世诗”——是汉语至高且唯一的神秘。
精通前世的修辭術,修煉前世的駐顏術,這樣的詩性技藝已經失傳好久,但所幸在杭州诗人陳律這裡,它再次優雅天真地回轉,回望前世,需要修炼致命的專注與提炼阴盛的骨髓。
漢語詩歌的寫作從來都關涉到漢字的面相學,一旦你體驗漢字呼吸里的停頓,咀嚼語言的莖與根,在發苦的甜澀中,在蝴蝶湧出的時刻,一次心靈的地震就會發生。
這是漢語詩歌的痴狂,進入前世的幻象時刻,徹底順服時間。進入祖先寂靜的深處,在寂靜中讓語言顯現。喚醒平靜,也總是先前的平靜,再次回響在當下語詞的核心,構成其胚芽。
詩人如何修煉出一幅前世的目光來看待當下的世界?新的詩意只能在前世安然的目光下,陡峭又簡約地發生,你才可能一字一字地傾聽漢語的開花,一朵,朵朵,朵朵朵,這“三世”開放的浩瀚:
那些——腺、芽,
凸脹、繁裂,
泌吐蜷曲的維,
朵、朵朵、朵朵朵……
細微著浩瀚。
——前世,在胚芽處就已經捲曲,在隱秘的維度上繁裂,“任一躶體都可由此走向一顆蒼白的星。”全部的緣起已經在前世芬芳無比:「花香和純真得近乎無辜的笑容,讓我差點想起全部緣起。」
在此前世的幻象中,無論是玫瑰還是月季,都會被一隻僵冷的白蝶喚醒,凝視乃是在花朵的圓形中獲救,只有微苦是真實的,等待緩緩前來的靈魂,等待後世的閱讀,漢語詩歌的尺度,來自於前世幻象被後世閱讀者迷離目光捕获的度数。
前世诗,都是提前写就的墓志铭,乃是:哀悼的不朽性与妄想的虚妄性之艰难地结合。
閱讀陳律的這些短詩,宛若閱讀遙遠星空早就寫就而從未收到的一扎書信,那具有甲骨文魔力的文字,宛若前世為你繪就的天真面相。
兔望明月成胎,蚌含明月成珠,前世由此成型,一個文明也在造型上早就塑造了它獨有的回眸目光,這是“以心傳心”的絕對技藝。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徵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李義山的玉骨之煙與花木之望,都是前世的今生回望,写诗:不过是一次次无可挽回的挽回祭,一次次早已惘然的补赎,一次次永远迟到的补偿!
修辭術成為駐顏術,駐顏術成為還魂術,這是語詞與空白的還魂。
如果空白不返回,語詞就僵硬,空白要在空白中呼吸:只有在空白中忘記白花,在白花中忘記空無,在空無中忘記空無,直到忘記美。遺忘才是美還魂的條件,是痴迷之母,詩歌寫作不過是專注於前世一段無法修補的錯過,并且在今生今世的歌咏中遗忘它们。
陈律在《前世》中于是说:
“你的前世是一个书生。”
昨天,想起几年前朋友说的,他陷入了沉思……
不由想起《吸血鬼》——这首花了一年多写的诗。
写一个书生死后成了吸血鬼,
因为吸了心爱女人的血,坠入地狱。
因为灵魂和灵魂中的汉语,第一次艰难抵达古代,
他觉得这首诗很美,从心底里爱它,
让此时的他,想起去年写它的日子。
那些日子,他没工作,可以花一两天写一个句子。
“但,这只是去年,不是我的前世。只有罗汉
才知道自己前世。我,没有天眼,没有禅定,
观音的柳枝也很久没滴下甘露,清凉我昏沉的头,
意志薄弱者只能看见一缕薄雾……”
“我的前世,可能是西湖里一枝残败的荷花,
一条白蛇,可能是一个妓女,一个被斩首的逃兵,
也可能,是一只秦观为它写词的暮色中的杜鹃,
一个立在西湖岸柳下看雨的僧人。也可能,
是一位天神的新娘……”
他想了很久,如此专注,像檐角上的水晶蟾蜍凝望
一轮新月,或深海,一条忧伤地游向落日的鲸……
前世書,來自於對一個個漢字細細地體會與咀嚼,在日常時光中,接受前世的幻象,但又必須擺脫此幻象,這必須把活着本身變作詩。在艱難地抵達古代中,傾聽花朵由寂靜養育的顫動,直到古典偉大的絕句再次回響,如波蕩之上的琴譜,「似鬼魂來生經絡」。
這要感謝西湖,杭州的西湖就是前世的記憶庫,那也是张岱的前尘梦影录,轉身之際,一束細花,一道堤岸,一彎冷月,一飄蝴蝶,瞬間就躍向事物的輪廓,那羞怯的輪廓,如同北宋花箋上的底色花紋,文字依然,花箋褪色,卻更為古雅,时间的底色上gauge余留着永远无法抹去的残梦。
這就有了恍惚中《柳浪聞鶯的幻覺》:
出了清波門,我快來到南山路,
快來到三岔口晦冥的底部,
我愚鈍的生命無數回經過的柳浪聞鶯。
或者這也是一無所想中,進入《虛景》的無瑕節慶:
哦,物,秀著自己,每一個都與真似乎無異,
彷彿,無須從仙界舶來青色、無瑕的節慶。
追問中,如若它們真欲改變自己,
尤其當蜻蜓學會在飛行中一無所想,
漢字,漢字的白色,來自於前世的雪,前世的雪一直在下,只是落在陳律的詩中,落在夜鶯的沈默中,才變得更白,更純潔。
甚至,一首詩的成熟,也需要前世的優雅。只有經過前世憂愁洗禮的詩,經受毀滅之後,才獲得歲月的饋贈:「有時詩就是往昔、未來絕望又歡樂的汗水。」
就是所愛的人,也不可能在當下直接接近,只有從前世之門折返,越是愛一個人就越是遠離所有人,只有在某個金色的午後,愛者直接走進我的心,秉此煉丹之心,才可走進前世之門的玄關。
當然,此前世,不一定是中國的古典時代,或許可能是尼采式的永恆輪回,一旦熱愛希臘的尼采也明白「事實求是」,從錯覺與幻覺的交錯中,從詩意的迷戀中,驀然回首,也會回到先秦,或者是當代中國,成為某一個“你”。這是詩歌的修補術與雄辯術:「似輪回不甘於輪回。」
當下之人如何借助於詩歌的幻術,一下子回到前世?這是詩歌的神學寫作,這是漢語詩歌隱秘的神學維度,當下又有幾人闖入此維度,誤入者,更是少之又少。还魂者並不害怕幻象的靈魂,只是痴迷於純粹花朵圓形的繁殖,柔軟而芬芳的膨脹中,「緩緩前來的靈魂,不會成為花下水漬。」
輪回中,你或許才可能辨認出自己的前世,一個卓越的詩人如何辨認自己的轉世史?這是漢語詩歌唯一的神學啓示。你到底是杜甫還是李商隱呢?這轉世的標記,這輪回的揀選,對於陳律,只是在於:你得寫出永遠年輕而肉感的詩,以及,一次優雅的厭倦。無法學習的浪漫,只在微涼的絕句里才如此唯美,只能接受玫瑰一次致命的拜訪,或者接受一次次性感孤寂的乳暈之劫。
終於,前世之詩加速了年歲的褶皱,詩人接受了永無寧日的生活。「也許,永無寧日的生活是一束花,而我可以是一滴露珠,以圓的晶瑩留在那裡。」在纖細的花束中收攏光線,在收攏的黑暗中共度微溫的日子。這要把簡淡的句子變得像金屬,彷彿南宋時的硯台。
這些詩句,如同偈句,或截句,苦苦的低吟中,獲得永無寧日生活的一次饋贈。從而可以把生活變作花,把花轉變為一滴露珠,但最終留下的只有「圓」,以及圓的「晶瑩」,使之溫情而羞怯。陳律的詩意語言無疑是異常抽象形式化的,這经过當代藝術抽象化的变形,由此塑造出回到前世的卓然目光,可以捕獲前世消逝前最後的輪廓,古今的通灵术相通之处,只在原初造型上的节律,一如陈律其名。
无疑,前世最為鍾愛之物乃是花朵,一朵現世的花如何觸及她自身的前世?這需要花朵在迷夢中,進入純粹的無名,喪失命運,努力抹去自己,只有想起和天空的友誼,才可能有著回轉的時刻,專注是困難的,這是前世積蓄的祈禱,注意力其实来自于靈魂向着前世的喃喃祈禱,乃由前世修得,花朵因為過多聚集了祈禱之語與凝視之愛,才如此恍若前世。
分享前世,乃是凝視朝著你開放而永不寂滅的《玫瑰》:
玫瑰,何種玫瑰?
那累世經劫,無人知曉,
於殿中凝視你的玫瑰。
生命樹盡頭,永不旋轉,
亦不寂滅的玫瑰。
必於你的末日,
慰藉你的玫瑰。
那鐘——藍色深處,
金字塔閃耀的美。
「詩是與現代人掌握的知識相悖的知識。我們遺忘的知識肯定比我們記得的多。惟明白這點,我們才可能轉身。」
或者,「此種寫詩的古典經濟學原則來自這樣一種認知——我們的生活在開始前其實就已經結束了。」
詩的寫作開始於前世,一直有著懷疑的疑惑,不可消除,這是虛無的根源,回到前世,並不需要知識,只需要轉身,時間突然加快了,放棄幻象中,卻在粉蝶的柔軟中,在孤獨里迷失,這才是詩性天賦的標誌。
前世要停留在何處?後世之人憑借什麼可窺其片爪?那是此生即刻幻化的時刻,菩薩的微笑可能來自於一朵花,「虛無的身體幸福的變形」,且如此靠近死亡邊緣,那個靈薄獄是「我憂鬱記憶中的奇跡」,這需要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安靜下來,被安靜所供養的目光,才可能洞觀前世。
只有反復經驗到無常的人,才可能痴迷於前世的一次邂逅,因為無常,生命因而渙散,因為極力想念而更加渙散——而這來自於遙遠星星的關注,前世詩總是在凝視星星中獲得永生的堅定。
關注前世總是困難的,詩人會謙虛地說自己具備了獻身偉大詩歌需要的孤獨,卻還不夠笨拙,「如同十九世紀的火車頭,沈緩地駛向群山的專注。」當代的短詩或者短扎,前世書更為消耗詩人的心力:注意力的瞬間投注,意象的程式化,前世的恍惚,欲念的顫動,異國的原型,等等,還必須簡淡地綜合,依靠憂鬱記憶的書寫版,宛若宋代冊頁間泛黃的題詩。
而鏡子,總是前世偏愛的道具,因此,當一具年輕的骷髏在寫詩時,因為出於愛的幻想,被現實壓低了的頭,沒有看見鏡子深處的誘惑與魔力,在平靜中,明天會激發更為憤怒的海洋。因此,你得在閱讀了陳律寫給那些宋代偉大山水畫的長詩後,再來閱讀這些短扎,你才会发现前世诗的奥义:浩瀚藏於輕顫,搖曳源於遺忘,色情生於寒意……
有此前世的目光,詩人可以在廣告中看到地獄。「人類的命運永遠只是少數幾個人的命運。」來自於前世的追問,才可能讓我們明白當下的處境:死,在死之前已經發生,誰在前世輓留了誰?這是誰指向誰的手指?這是哪一雙閱讀的目光,才可能與前世的目光對視?
前世書,在異質的語言中也有回響。
“一種真正的前世的證明是:我以前曾經見過你,這是史前的和生命終結時的奇跡。”——卡夫卡如是說。
“噢,你就是我前生前世的姐妹和妻子。”——波德萊爾如此的表白就是美所祈求的至高贊詞。
如同本雅明所引用过的,而「引用」就是前世書的信使。在前世对来世的梦想中,我们才成为同时代人,共有一个梦想的节庆!
那赴前世之約者,有著怎樣的決心與決絕?木石前緣中,無用之石與絳珠之淚,是彌補時間參差的技藝:此生的無用,只有淚水可以澆灌,前世的深處才會出現夢中之人。
那是苦味的“無意記憶“,只有中國文化有此苦味,如同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所保留的文化秘笈,也許張愛玲對他的着迷,就是因為胡蘭成幾乎是那個世代还唯一還精通“前世術”的文人?好一对妖孽的姻缘,幸好被朱天文的《花忆前身》所礼赞。只有苦味的清正,这西方所沒有的生命感知,讓錯過者可以踐履前世之約,那記憶的恩澤,是苦味中等待着的最后之甜。
如同陳律寫道的這首《城市臨終的樂曲》:
雨中黃昏。茂盛的街邊梧桐如盛大樂團,
演奏綠色——自然永恆的主題。
古老的英雄主義復活在街道上方,
依稀想起前世歡樂。
決定性時刻——
當月亮終於巨大升起,
一個穿紅雨衣的女人,
攙扶著這座城市來到空無深處,
於臨終前,聆聽更盛大樂曲。
我這裡如此這般的閱讀,只是傾聽前世的遙遠之聲,我並不知曉這是來自於誰的前世,我聽得斷斷續續,請前世詩人們原諒我笨拙的批注,如此羞怯的眉批,也是前世的暗記,只供後世有心者解頤。
我只是希望詩人陳律讀到這些句子,這些似曾相識的句子時,也有恍若前世之感,因為這些句子並非我所寫,它們只是陳律精心打造的前世之鏡的微弱反光,也许這些句子也非陳律所寫,而是前世偉大詩人們惆悵目光的尋覓,所幸,他們看到了行走在西湖邊上的陳律,前世書,只是一次邂逅與錯過之間的躊躇手札,只是哀悼的不朽性和妄想的虚妄性之不可思议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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