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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山的诗具有一种特别炫人的异彩。从内在意蕴方面而言,思致的深曲、感情的沉厚、感觉的敏锐、观察的细微等都足以使人移情而心折;而从外在辞藻方面而言,用字的瑰丽、笔法的沉郁、色泽的凄艳、情调的迷离则足以使人目眩魂迷。然而李商隐又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使人读后为之心动却深感无可奈何的作品,《燕台》四首就是这样的作品。这四首诗是组诗,分别标题:春、夏、秋、冬,它们的总题目是《燕台》。
《燕台》四首,第一首是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廉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其“夏”诗曰: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桂宫留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軿呼太君。
再来看“秋”: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云屏不动掩孤颦,西楼一夜风筝急。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最后一首是“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这四首诗说些什么,真是朦胧诗。既然是朦胧诗,所以过去那些注释讲解李商隐诗歌的人就对它们有很多的猜测。很多人就猜想,“燕台”两个字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个女子就叫燕台。李商隐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玉阳山学仙修道,这个女子可能是他当时所爱的一个女道士。所以它的题名就叫《燕台》,这是一个说法。但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这个女子并不叫做燕台,这个女子是燕台的主人,是那些节度使、观察使幕府之中的后房的姬妾。李商隐这个人一生都是在幕府之中工作的,所以说他可能是在幕府之中工作的时候,跟幕府主人一个后房的姬妾发生了感情,然后写了这四首诗。
又有人提出“燕台”这两个字,在中国的传统中有其特殊的含义。西方的语言学、符号学认为任何语言、任何词语都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如果在一个国家民族里使用了很长久的时间,它就在文化的历史的背景之中形成了一个符码、一个记号,这个记号带着很多的历史文化的背景,所以这样的符号就成为一个文化的符码(Cultural Code)。“燕台”这两个字作为一个文化符码在中国的传统之中是有一个含义的,它指的使府。中国古代各地方的军政长官都有自己的幕府,这个幕府可以代称为“燕台”。这个意思是因为燕昭王曾经筑黄金台招揽天下的贤士,“燕台”就代表能够招募贤才来工作的地方。
还有人根据诗中“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姐妹”的句子猜测,“姊妹”一定是两个女子,说在皇宫里有两个女子,一个叫飞鸾,一个叫轻凤,《燕台》诗就是写这两个女子的。
前人的说法非常的多。但是同时与《燕台》诗相联的还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李商隐自己说出来的。李商隐除了《燕台》四首诗以外,他还写过一组诗,名字叫《柳枝》,《柳枝》诗前面有一段序文“柳枝,洛中里娘也”,其中讲了柳枝的故事。我以为:第一,这个故事可以证明《燕台》四首诗果然是好诗,使柳枝这个女孩子如此感动。第二,后来历代评注说诗的人,因为知道这个故事,就推测《燕台》里面所写的可能就是李商隐和柳枝的爱情故事。《燕台》诗中写了很多地名,他们说这都是柳枝结婚之后去了这里,去了那里,当然这都是后人的猜测。根据李商隐《柳枝》诗的序文,是李商隐先写了《燕台》诗,柳枝这个女孩子听到以后才有感动的,所以他《燕台》诗里面写的不可能是柳枝,他是先有诗然后才认识柳枝的,所以这种猜测是不可能的。
大家对诗里面的人写的是谁有很多的猜测,对地方也是如此。比如李商隐在诗中写到“石城景物类黄泉”,“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按照地方猜想,认为这个女子原来在北方,后来到了南方。因为诗里边还写到“内记湘川相识处”,就猜测这个女子后来又到了湖南。我个人以为这些猜测都非常牵强,而且甚至于他们自己的说法不能够自圆其说,自己都不能够证明。比如“石城”就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南京,南京叫做“石头城”;湖北有个地方也叫“石城”。再比如“蜀魂”,岂不是应该是四川;然后又有“瘴花”,岂不是又到云南去了;又有“南云”、“云梦”,岂不是又到了楚的地方。持上面这种观点的是当年台湾大学的一位教授,他说诗中有许多可以指实的地方,不妨认为诗中的女主人先在这个地方,后来又到那个地方,有南方的地方也有北方的地方。劳干《李商隐燕台诗评述》说:“诗中忽南忽北,正是原作者故弄狡狯,无意将谜底告人。”作者故意要制造这些恍惚迷离让人难以猜测,他不想把谜底告诉读者。
另外又有人猜测春、夏、秋、冬都写什么呢?第一首“春”是写春情乱思,是春天引起的一份感情的哀怨;第二首“夏”是写他们旧时某一天晚上的夜会;第三首写那个女子离开他,到远方去了;第四首写他还羁留在这里,不能够去寻找那个女子。大家作了各种的猜测。
我们中国过去讲诗的人都喜欢用历史背景来讲诗,考溯诗人的生平、时代背景,指出诗歌的内容是什么?这个本来是不错的。诗歌有很多的类型,不同的类型需要用不同的方法,用英文说是Approach,就是怎样去接近它。我们中国的诗歌是注重兴发感动的作用的,《毛诗大序》上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歌都是注重兴发感动的作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里的诗,它引起作者和读者感发的方式有三种:赋、比、兴。“赋”是直接的叙述,就引起人的感动,不用一个形象给人直接的感受,只用说明和叙述就可以使人感动。杜甫有一首《醉时歌》是送给他的朋友郑广文的:“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他完全是叙述,一高一低,一扬一落。有一些诗歌是用“兴”的方式开端的。比如《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有像《诗经•小雅•苕之华》:“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它用苕华黄萎的形象来表现人生的忧伤,是用一个景物的形象引起你的感发,这是简单的兴的方式。还有一些诗歌是用“比”,常常选到的是《诗经•魏风•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它用硕鼠的形象来做比喻。这种形象跟苕华、关雎不一样,苕华和关雎是眼前看到一个景象,这个景象就引起了你的感动,所以它的感发作用是由物及心,是由外物的景象引起内心的感发。而《硕鼠》不一样,《硕鼠》是内心先有一个感受,说我们遭遇到聚敛剥削,很高的赋税,然后它用一个硕鼠的形象来代替剥削者,它是由心及物的,是先有内心的情意,再找到一个外物的形象来表达。
像李商隐《燕台》这样的诗,它不是那么简单,很难说它是由心及物或者是由物及心,它整个四首诗都有各种各样的形象,不像《诗经》那么简单。在西方的文学批评理论中讲到形象与情意的关系当然是很多的, 像明喻( Simile )、 隐喻(Metaphor)、转喻(Metonymy)、喻托(Allegory)、拟人(Personification)、举隅(Synecdoche)等等,它们所代表的情意与形象的关系也有很多不同的样式。李商隐这样的诗如果用西方的文学术语来说,叫做Objective corelative,是一种“客观的投影”,是一种外观的形象,但又与作者的情意有相当的关联,它是一连串形象写下来的,而它的形象常常让人不大十分清楚它到底说些什么。这样的诗不能够用理性来完整地去分析、说明,所以我现在就想把这些理性的东西暂时撇开,尝试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讲,就是借用西方的文论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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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学(Hermeneutics),Hermeneutics一词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Hermes,Hermes是为宙斯大神传达信息的使者。因此西方就把解释《圣经》中神的语言的学问叫做Hermeneutics。《圣经》里有很多象喻,它们有一个表层的意思,还有一些深层的意思,此外还有宗教上的意思,所以它们可以讲出很多不同的意思来。后来西方的哲学家也用这种方式对哲学作解释,这样他们就把宗教的阐释学和哲学的阐释学合在一起都叫做Hermeneutics。 阐释学认为有多重解释的可能性, 第一层是Meaning,Meaning就是作者的本意。比如李商隐这四首诗究竟说的是什么?是不是写他的一段恋爱故事?那恋爱的对象又是谁?还是写他在使府中仕宦的不得志?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当然诗的类型不同,本意的表达也不一样。像杜甫的诗我们能够找到他的本意,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赴奉先县咏怀》等,我们明白作者的本意是什么。但是像李商隐这样的诗我们很难说明作者的本意。所以除了Meaning以外,还有Significance。Significance就是读者从作品中获得的一种衍义,它不一定是作者的本意。不管是Meaning还是Significance,在西方的阐释学里都认为它们可以有很多的层次,他们还有另外的一些批评术语:Multiple meaning是很多层次的Meaning,Plural significance,Plural也是多数的,是多数的Significance。Meaning和Significance是不一样的,Meaning是作者本人创作时的本意,Significance是作品让读者联想到的意思,它可以有多重衍义的推想。
不管是作者的本意也好,也不管是读者引申出来的意思也好,任何的意思都是从它的文本衍生出来的,所以我们的理解只能够透过它的文本去探寻,除此以外我们别无依据。为什么我们用文本不用本文呢?因为一说到本文就比较受拘限,说它本文的意思是什么?如果是文本(Text),它指的是文字的本体。我们不说它的本文,而说它作为一个客观的文字本体是什么?我们要从文本来探索,那么文本是什么组成的呢?按照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说法,他认为所谓文本就是由两条轴线组成的:一条是语序轴(Syntagmatic Axis),语序轴是就语法结构的次序而言的;还有一条是联想轴(Associative Axis),就是文本引起你的联想。如果说语序轴是一条横向进行的语言结构的次序,联想轴则是纵向下来的。比如从“蛾眉”,联想到《诗经》上的“蛾眉”,楚辞上的“蛾眉”,李商隐诗歌里的“蛾眉”,这是一条联想的轴线。
在索绪尔之后,又有很多学者提出来很多不同的说法。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学者:一个是雅克慎(Roman Jakobson),他曾经结合语言学和符号学来探讨诗学。雅克慎以索绪尔的二轴说为基础,发展出一种语言六面六功能的理论。他把属于选择性的联想轴的作用,加在了属于组合性的语序轴之上,使得诗歌具有了一种整体的、象征的、复合的、多义的性质,这自然也使得我们对于诗歌的理解更加丰富更加深入。
另外一位是俄国符号学家洛特曼(Lotman),他认为人类不仅用符号来交流信息,同时也被符号所控制,符号的系统也是一个规范的系统。我们一方面应该研究符号的内在的结构系统,另一方面也应该研究构成此一系统的外在时空的历史文化背景。他还认为一篇诗歌所给予读者的,既有理性的认知(Cognition),也有感官的印象(Sense Perception)。Cognition是透过认知来作用的,比如杜甫说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在剑门关外听说河北收复了,说得很清楚;“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肃宗皇帝至德二载的秋天闰八月初一,它们是从理性认知的符号来表示的。但Sense Perception是一种感觉的感知,是不可以用理性说明的一种符号,这个符号不是属于认知的,需要读者用感觉去直接感受。
我们接下来看接受美学(Aesthetic of Reception)。德国的接受美学家伊塞尔(Walfgang lser)在他的《阅读活动——一个美学反应的理论》(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Aesthetics Response)中提出potential effect,即诗歌有一种可能的潜力,可以给读者很多联想和想象的空间。发挥联想轴上的作用,从它的语言的文化符码(Cultural Code)就可以联想到其他文本上的符码。 例如我们从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想到《诗经》的“蛾眉”、楚辞的“蛾眉”,这种情况就叫做“互为文本”(intertextuality)。一首诗可能是把很多前人诗歌的语言符号镶嵌在一起, 所以它语言的符码里边包含了很多古代的文化传统,它的每一个potential effect都可以引起读者很丰富的联想。
还有一位法国的女学者朱丽亚•克利斯特娃(Julia Kristeva),她在《诗歌语言的革命》(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一书中谈到诗歌语言有两种作用:一种是象征的作用(Symbolic Function),一种是符示的作用(Semiotic Function)。在前一种情况中,符表(Signifer)与符义(Signified)之间的关系是被限制的。比如屈原的美人芳草、陶渊明的松树菊花,都是出于作者显意识的有心安排。在后一种情况中,符表与符义的关系并没有固定下来,而是处在不断的生发、变化之中。于是,文本就成了这种生发变化的一个“变电所”(Transformer),产生了很微妙的作用。这种作用非常活泼、非常自由,不同的读者可以给它不同的联想。
我们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探求李商隐诗歌中符号的解释。那么在这以前我们还是要做一些切实的工作,这四首诗的题目“燕台”二字究竟取义何指?我以为要真正理解一首诗,太拘执太死板,就会限制兴发想象,这当然是不好的。可是仅仅有自由的感发的联想,这是不够的,所以还需要落实下来,不能完全飞出去。在李商隐的诗里面,他的题目有很多不同的性质,比如《行次西郊一百韵》,是他经过长安城的西郊时看到农村社会的种种现象,使他内心有所感动然后写了这首诗,题目说得很清楚。李商隐有很多《无题》诗,还有一些诗有题目,但不像《行次西郊一百韵》写得那么清楚。比如《丹丘》是因为诗中有“丹丘”两个字,“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瑶池》是因为诗开头两个字是“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这一类题目是与诗中的字句有关系。《海上》:“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诗中有这样的字面,他就把这个字面当作了诗歌的题目。“燕台”两个字既不是无题,也不是可以解释的题目,那么“燕台”指什么呢?所以不能不推究它。在这四首诗里面从来没有出现过“燕台”二字,显然它不是用诗中的字面做题目。它也不像《行次西郊一百韵》一样说得那么明白,当然也不是无题,所以“燕台”两个字是应该有意思的。
有人认为幕府叫燕台,幕府为什么叫燕台呢?这是因为燕昭王修筑黄金台招纳贤士,幕府也是招纳贤士的,所以后来人们就把幕府称作“燕台”。还不只是典故上的缘故,李商隐一生仕宦不得意,在很多幕府中做过事,他一直想回到中央政府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他40多岁的时候所在的幕府是四川梓州的幕府,节度使是柳仲郢。李商隐曾经写过《梓州罢吟寄同舍》一首诗:“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诗言不管是花开的天气,还是下雨的天气,五年之久我都跟随你,像霍嫖姚一样。“霍嫖姚”用的是霍去病的典故,他这首诗清清楚楚说的就是在柳仲郢的幕府之中做事。最后两句“长吟远下燕台去”,诗中用了“燕台”两个字,他说我长吟着远远的下燕台走了,清清楚楚可以证明李商隐这首诗里的“燕台”绝对指的使府。可是不是因为他写过这首诗,就能够证明《燕台》四首中的“燕台”就是使府呢?我们用李商隐自己的诗来证明他所写的“燕台”是使府,这是不错的。可是就算你证明了是使府,又怎么样去讲?
过去有人说李商隐跟使府后房的姬妾谈恋爱,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很多人已经反驳过了。但是李商隐一生漂泊,都是依托在幕府之间,这四首诗可能是写他平生不幸的生活。这种说法现在想起来也不对,因为这四首诗应该还是李商隐比较早期的作品。从《柳枝》诗的本事可以知道故事的发生应该是在他还没有考中进士,正在准备到京师去应考的时候,而且是在他结婚以前。所以《燕台》应该是他年轻时候的作品。因此,如果说《燕台》写的是他一生在使府之间漂泊的感慨,恐怕也不可能,因为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我们说了很多可能,也说了很多不可能,那么“燕台”到底是什么?
刚才讲到接受美学,读者在接受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接受的想象。现在我还要讲到,意大利接受美学家弗兰哥•墨尔加利(Franco Meregalli)在《论文学接受》的论文里提出一个说法“创造性的背离”(Creative betrayal)。按照西方接受美学、读者反应论来说,任何一个读者诠释任何一首诗诠释出来的都是读者的所得,而不是作者的本意。作者的本意是根本得不到的,没有一个人能够追寻到作者的本意,所以每一个人的诠释都是诠释人自己的感受和解释。诠释学还提出“诠释的循环”(Hermeneutic Cycle),就是你从自己出发追寻作品的本意, 而最终追寻的所得是回到你自己。每个人读诗都有不同的感受,你读了有你的感受,他读了有他的感受;今天读有今天的感受,明天读有明天的感受。没有一个人能够追寻到作者的本意,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墨尔加利提出“创造性的背离”,明明知道追寻的不是作者的本意,所以读者就可以背离作者的本意,带有自己的创造性。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词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晏殊、欧阳修他们有这种意思吗?没有。所以王国维做了一个辩护:此种境界非大诗人不能写。在写美女与爱情的小词里能够让读者感受到成大事业、大学问的境界的,不是真正伟大的诗人是不会写出具有这么高深意境的作品的。但是我们要说这个意思就是他们的本意,恐怕晏殊等人都不会同意,这只是王国维作为一个读者的接受。它不必然是作者的本意,而且王国维明明也知道它不是作者的本意,这在接受美学上就称作“创造性的背离”。
说到“创造性的背离”,岂不是任何一首诗,想怎么样讲解都可以?也不尽然是如此。我们要掌握在诗歌里面虽然它的本意不是如此,但在它的文本里面语言符号的微妙作用可以给我们一种提示。这种微妙的作用,在美国学者艾考(Eco Umberto)的《一个符号学的理论》(A Theory of Semiotics)一书中提出了“显微结构”(Microstructure)之说,这种“显微结构”不是文法的结构,它是诗歌的文本里面所包含的质素(elements),是最细致的最微妙的一种作用,可以是声音,也可以是形体,还可以是字意,它是一种很微妙质素。这种本质的作用最精微的地方是在它精微的结构里面有一种暗示(Suggestion),读者正是根据这种暗示进行讲解的。作品除了Meaning以外,还有Potential Effect,一种“潜能”。我讲解“燕台”,不能离开很远,还是要有根据的。如果说“燕台”指的使府,而李商隐还很年轻,他还没有那么多在节度使幕府之中工作的悲哀和感慨,他甚至于还没有考上进士。那么“燕台”究竟是什么?
我刚才讲过李商隐在他17岁的时候参加过一次考试,没有考上。在20岁时又参加了一次考试,也没有考上。他最后是在开成二年考上的,那年冬天他写了《行次西郊一百韵》。《柳枝》这首诗有人给它编年是写在开成元年。现在就要知道开成元年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开成元年是唐文宗的年号,开成以前是太和,太和九年发生了“甘露之变”。晚唐的几个皇帝都是被宦官杀死的,宪宗、敬宗都是如此。敬宗死了以后,文宗继位,所以文宗很想改革政治,消灭宦官专权的不合理现象,他联合了当时的王涯、李训等大臣准备消灭宦官,有了“甘露之变”,不想,失败了。如果说李商隐在开成元年、二年之间写了《燕台》诗,因为人家把他的《柳枝》编在这个阶段,那么“燕台”可能是什么意思呢?李商隐亲眼看到宪宗、敬宗都是被宦官给杀死的,之后又是太和九年的“甘露之变”,国家朝堂一空,宰相大臣都被杀死了。李商隐写过感慨的诗,文宗皇帝自己也写过感慨的诗。再看他写的《行次西郊一百韵》,李商隐对于国家朝廷、对于人民是有这样的一份感情的。“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李商隐是一个有这样感情的人,所以我个人认为李商隐的“燕台”里面是有他自己追求理想而不能达到的悲哀的。
像这样的朦胧诗,不是从李商隐才开始写的,在他之前李贺也写过。但是我对李贺朦胧诗的感受与李商隐的感受不同,我以为同样是朦胧诗,虽然外表都朦胧,但是本质是不一样的,在同样的外表朦胧之下也可以有不同的本质。西方有一种文学理论叫做意识批评(Criticism of Consciousness),意识批评着重探讨的是作品之中所表现的一种“意识形态”(Patterns of Consciousness),而且他们认为,我们都可以从很多伟大的作家一系列的作品中,寻找出一种潜藏的基本形态来。每个作家都有不同的“形态”(Pattern),李商隐的意识形态跟李贺的意识形态是不同的。李贺这个人他属于自我的、小我的、一己之感受,非常锐敏,可是他缺少了一点大我的关怀,对于朝廷和国家的关怀。而李商隐是怀有这种大我的关怀的。总而言之,一个人的关怀(Care)是什么?只是关怀自己,关怀家庭,还是关怀更大方面?这是每个人生来的感情思想,它是不一样的。我认为李商隐和李贺的差别就在于此。尽管李贺比李商隐还早一点,也可能李商隐的朦胧诗受到李贺的影响,但是李商隐朦胧诗的本质与李贺完全不同。李贺的朦胧诗只是给人诡奇、精致、新鲜、敏锐的感觉,没有很深厚的东西在里面,而李商隐是有的。
我们讲了题目,讲了我们讲解李商隐诗歌的方式,我不是用传统的方法,而是借用西方的文论来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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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分析四首诗。我们先从第一首的“春”来看,看李商隐写些什么?我觉得猜测他所写的是不是使府的后房人?是不是柳枝?这些都是很拘执很狭隘的。这四首诗写得这样的扑朔迷离,很难得掌握它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其实多年以前我就写过关于李商隐《燕台》四首的文章,参看我的《迦陵论诗丛稿》。像《燕台》这样的朦胧诗应该怎样去体会?我在40年前写的文章中已经就说过,我这个人在思想上有非常自由、非常放纵的一面,可是我在行为上有非常拘执、非常保守的一面。要说的这四首诗,不按照古人的任何成法,我是有我放纵的、自由的一面,然而我同时也有惟恐逾越礼法的很拘执很保守的一面,所以我就给那篇文章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旧诗新演》,旧的诗我给它一个新的演绎,历史上不是有很多演义吗?现在我根据西方文论的一些见解,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给大家作一个参考。
“风光冉冉东西陌”,写得非常好。春、夏、秋、冬四季,从感情的萌生到感情的失去,春天的呼唤,春天的气息。这个时候当大自然复苏萌发的时候,带给人的是什么呢?人在春意萌发之中感受的是什么?《文心雕龙•明诗》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外物的风云月露的春夏秋冬的各种景色的变化,就使得人心摇动。《诗品》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 天地大自然使得我们感动,无怪乎柳枝那个女子要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这诗该怎么样欣赏?不是猜测说李商隐写的是哪个女孩子?她的名字是叫燕台还是柳枝?这些不用管它,重要的是这个感情的本质是什么?是对哪个女孩子的感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本质。比如喝酒,酒的芬芳醇烈的程度才重要,你是把它倒在这个杯子里还是那个杯子里,那个外形是不重要的。
李商隐真是把这个本质写得很好,而这个本质要像我所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去体会。这种分析的方法,在西方理论中,就是“新批评”所说的Close Reading,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阅读,不要给它上纲上线,用一个外表完全不相干的东西把它拘束起来,而是分析每一个语言文字的符号都真正表示了什么。语言符号,不是只管它外表的简单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是只管它在文法上是名词、动词、形容词,是怎样的组织结构?西方符号学家艾考(Vmberto Eco)提出一个词叫“显微结构”(Microstructure),显微结构是指语言符号中非常精微细小的一种品质的因素,在文本中可以产生种种微妙的作用。Microstructure不是文法结构,也不光是表面的东西,而是里面最细致的东西,是它的品质。如果要想真正仔细地欣赏诗,就应该养成这种精致细微的感受和辨别能力。
李商隐一方面有热烈的感情,执著的追寻,可是他的那种追寻总是失落的,他总是在痛苦的追寻之中追寻着结果,总是失落。我们再来看他的《燕台》诗的第一首。当“风光冉冉东西陌”的时候,春天的到来引起了你的春心,你要有所追求,看他怎么写?“风光冉冉”与“春光冉冉”就不同,我说要养成这种精微锐敏的感受和辨别能力。“春光”比较死板,“风光”是春的一种动态,天光云影都在流动徘徊;“冉冉”,一切的光影都在摇荡之中,这是春天的生命、春天的活动。“风光冉冉东西陌”,春天从哪里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所以他说“东西陌”,各个方向的小路上都有。去追寻什么?寻的是一个“娇魂”,李商隐写得真是非常好,寻的还不是一个美人,是一个“娇魂”。美人只是她外表的形体,她的心灵,她的情思,真正的属于人的最宝贵的本质是什么?所以他所追寻不是一个美人,是一个娇魂,是心魂,是精神灵魂的最宝贵的东西。但是李商隐这个人真是无可奈何。他不是没有去追寻,可是寻了这么多日子,他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投注的娇魂。寻不得就算了,可是他还是在追寻。
他后边就说“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李商隐这个诗人真是善于想象。诗歌里有一些意象,意象是作者透过内心的情意创造出来的形象,李商隐的诗歌里所创造的意象是很妙的。花蕊的深处藏蜜的地方就是蜜房,到蜜房之中带着翅膀会飞的就是“蜜房羽客”。郭璞有一篇《蜂赋》是写蜜蜂的,他说蜜蜂“亦托名于羽族”,蜜蜂是属于带翅膀的一类,“羽客”指的是蜜蜂。这个“房”字用得好,“房”是深隐的地方,蜜蜂是到花蕊深处寻找甜美的蜜;“类”是相同的,“蜜房羽客”那种追寻花房之中最甜美的蜜的心跟我们追寻娇魂的心是相同的。怎么样去追寻?“冶叶倡条遍相识”。如果只看外表,也许会觉得“冶”、“倡”都不是很好的字眼,“冶”是过分风流的样子,“倡”是过分浪漫的样子。可是如果反过来想,“冶”是非常艳丽的一种感觉,“倡”是非常茂盛的一种感觉,“冶叶”那么美丽的叶子,“倡条”那么繁茂的长长的枝条。如果不追寻就算了,如果真是要追寻,就要把所有可能寻找的地方都找到,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都要追寻到。
在这种追寻之中恍然如有所见,“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犹太裔的德国作家卡夫卡,写过小说《审判》,还写过一篇小说《长城》。他所有的故事都不是现实实在的故事,他所有的故事写的都是他心灵之中的一种感受、一种体验,他把它变了形再表现出来。李商隐在这里也是如此的,把他内心的一种情思、一种感受通过幻想和想象体现出来。“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蔼”是烟霭迷蒙的样子,春天里暖日和风的感觉,烟霭迷蒙的光影;“辉迟”是太阳的光辉已经快要西斜的时候,在桃树的西边好像有一个女子,“高鬟立共桃鬟齐”,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商隐的诗跟卡夫卡的小说一样不能用理性说明,但可以用心灵去感受。如果一个女子梳的高鬟,是高贵的形象,这样一个高贵美丽的女子站在哪里?李商隐想象真是很妙,“桃”是桃树、桃花,一种植物,它没有头发,桃树不能够梳一个鬟髻在头上。虽说它是“桃鬟”,在恍惚之中,当追寻不得而向往的时候,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个人,看见一个高鬟的女子站在那里,“立共桃鬟齐”。李商隐把桃树想象成一个女子,所以桃树上的万朵繁花就仿佛女子头上插的花一样,正如温庭筠《菩萨蛮》所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词。可是这只是暖蔼辉迟之中的一个幻影,不是真实的。
他后面马上就接下来:“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真的找到一个这样的对象了吗?“龙”和“凤”是一个对比,“雄”和“雌”是一个对比,不管是雄龙或者雌凤,无论是龙是凤,是男性是女性,都没有找到应该找到的对象,这么渺茫,究竟在哪里?当追寻了很久,终于找不到一个可以投注的对象的时候,他说“絮乱丝繁天亦迷”,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看看外边的景物,到处零乱飞舞的柳絮,到处飘荡的游丝,这种人间的絮乱丝繁的迷惘真是有代表性,这种失落是“天亦迷”,“天若有情天亦老”,“絮乱丝繁天亦迷”。李商隐的诗有追寻有失落,失落了还是要追寻。李商隐《春日寄怀》有两句诗:“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更无人”,大自然对得起我们,大自然有花,大自然也有月,纵然大自然有花兼有月,可是我们人间有什么?“可堪无酒更无人”,我们既没有酒也没有人,白白的有大自然这样的美景。李太白有花,“花间一壶酒”,但是无人,“独酌无相亲”,他一个人在饮酒,没有一个对象,没有一个倾诉的人,没有一个相知的人。但是李白不像李商隐。当在“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孤独寂寞之中,他还要“举杯邀明月”。李太白是一个在失落之中仍然要飞起来的人,而李商隐不是。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廉梦断闻残语”,当醉后初起的时候,天边还有一点残阳。虽然只是那么黯淡的残日的余晖,但是在李商隐看起来,那是早晨破晓的日光。怎么能够把我的追寻放弃呢?我虽然没有追寻到,可是在我的意识之中它就在我的眼前身旁。如同杜甫《梦李白》所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又仿佛韦庄的《女冠子》词说:“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然而这都是假象,是梦中的形象,梦中的声音。接下来他说“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我满怀着哀愁,一定要把我所找的那个人找到,用什么方法去找?我要用一面坚固的铁网把海底的珊瑚捞上来。我果然能够把珊瑚捞起来吗?茫茫的大海,渺渺的长空,哪个地方是我下网可以找到珊瑚的所在?
在这种失落的悲哀之中,他说“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古诗十九首》上说:“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由于你所怀念的那个人没有找到,所以你因他而憔悴。柳永的《蝶恋花》词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个人的憔悴消瘦在哪里见到?就在你的腰带越来越松的情况见到。“衣带无情”,因为它明明告诉你又憔悴了,又消瘦了,已经有了宽窄的变化,所以你是失落的,你是憔悴的、消瘦的。《古诗十九首》还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等待是无限的,而且你的等待,你的悲哀,你的寂寞,又有谁来关心?“春烟自碧秋霜白”,春天的烟霭迷濛,烟柳、烟草,那一片春色碧绿的风光;当凉露为霜的时候是“秋霜白”,那么洁白的满地的秋霜,由春到秋,由春烟的碧到秋霜的白,诗人的生命就销蚀在这烟之迷濛和霜之冷漠之中。李商隐还写过一首咏《蝉》的诗:“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那满树的碧叶都是无情的,有谁关怀生命这样短暂的每天哀鸣的蝉?碧绿的树叶是无情的,因为它并不关怀蝉的寂寞或是生命的短促。
生命销蚀的痛苦就好像遭遇研磨擘裂一样,所以李商隐接下去说“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吕氏春秋》上说“丹”是朱砂,你可以把它研碎了而不改其赤,红颜色永远不改变;石头你可以把它劈开,而石头本性的坚固永远存在。陆放翁《卜算子》中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如果是梅花,有梅花的香气,就是它零落在地上,被车马轧成了粉碎的尘土,它的香气也是存在的。“研丹擘石”,丹的红色是不改变的,任凭多少苦难把它研碎仍不改变;任凭谁把石头分裂了,石头的坚硬也不会改变。但是这种坚持这种痛苦有人了解吗?“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这样烦冤的痛苦的一个魂魄找不到安顿的所在,我知道上天有一个天牢,我愿意到天牢里去。
这是一个痛苦的追寻,因为春天是短暂的,春天呼唤你来对她的追寻也终于落空了。所以他说“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有一天连那“风光冉冉”的春天也走了,春天所穿的夹衣放到箱子里收起来,把夏天所穿的薄的纱衣穿上。夏天的感觉是从衣服上感觉的,从皮肤上感觉的,这个女子脱掉厚重的衣服,她的肌肤和她的佩玉接触在一起,夏天真的到来了,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受到春天永远消失了,真的是没有了。接着他说“今日东风自不胜”,“东风无力百花残”,春天再也不能返回来了。春天到哪里去了?“化作幽光入西海”,大自然的春光、人的春心都到哪里去了?化做一片幽光,那么幽深,那么黯淡,那么渺茫,最后连这个幽光也消失了,消失到碧海,茫茫的碧海,深沉的碧海,无底可寻的碧海。东风是向西吹的,所以是“化作幽光入西海”,永远的消失了。
我说过这样的诗很难拿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说明,但是我们可以从诗的显微结构(Microstructure),从它的语言符号来感觉它的一种品质。现在回头来看,我们不能只讲这种渺茫的任其自由假象的解释。有人说这个不算学问,只是你凭着自己的感觉随便在说。那么李商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情?这四首诗之标题“燕台”二字的取义究竟何在?我们要结合李商隐的生平才能真正追寻到《燕台》四首之中的真意。
李商隐生在唐宪宗的时代,死在唐宣宗的时代。他先后经历了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几个皇帝。他死的时候虚岁46岁,实岁只有45岁。短短40几年就换了6个皇帝。他生在晚唐,那个时候唐朝已经没落了,外面有蕃镇之患, 里边是宦官专权,朝廷上有政党之间的党争。大臣的升降不是真正由皇帝做主,就连皇帝自身的生杀废立都操纵在宦官手里。这是他生活的时代背景。
李商隐自己的家庭,他的父亲李嗣是一个小小的官吏,曾经在浙江附近的获嘉做过官,后来死在浙江了。李商隐是河南人,他是家里的长子。李商隐写过一篇《祭裴氏姊文》,他说:“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我的年岁应该是跟老师去读书的时候,我们家庭的灾难转眼就来到我的头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而作为家庭的长子,他要负担起家庭的一切责任和苦难。“躬奉板舆,以引丹旐,他作为一个长子就要把他父亲的灵柩从南方的浙江运回到北方的河南去。当他回到故乡的时候,“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守丧三年,三年期满,“旨甘是急”。父亲死了,母亲还要奉养。他就“占数东甸”“佣书贩舂”,给人做抄写、舂米的工作。李商隐是从这样的生活过来的,他读书真是苦读,十几岁写的文章已经极有可观了。史书上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写过《才论》、《圣论》,我们就可以知道李商隐所追寻的是“才”、“圣”。什么叫做“圣”?什么是真的“才”?他所追求的是人生的一个基本问题。
当李商隐17岁左右的时候,有一个到河南做官的人叫做令狐楚,欣赏了他的才华。后来令狐楚做到天平军节度使,就把年轻的李商隐带到他的幕下。令狐楚教给他说,现在社会上官场上流行的不是古文,是骈文。晚唐时候流行骈体文,连奏疏都是用骈体文。令狐楚就教李商隐写骈体的文章,对他非常好,非常欣赏他。李商隐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结果都没有考上,一直到他20多岁。有一年一个叫高锴的主持科举考试,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也在朝廷之中做官,高锴就问令狐绹:“八郎啊,谁是你最好的朋友?”令狐绹排行第八,人家称他八郎。令狐绹说是李商隐,而且说了三次,这一年李商隐就考上了。李商隐考上以后,本来还可以回到令狐楚部下去的,可是令狐楚不久就死了。令狐楚死了以后,李商隐去参加了他的丧事。在令狐楚的丧事后回到长安的途中,李商隐写了一首长诗《行次西郊一百韵》。
那是开成二年的冬天,开成是唐文宗的年号,而文宗开始的年号本来叫做太和。李商隐生在宪宗的时候,宪宗是被宦官杀死的,穆宗小皇帝做了短短的两年就去世了,敬宗做得很短,也是被宦官杀死的。然后就到了文宗,文宗想要消除这些宦官,就跟一些大臣商量谋划,想出一个计策,不想计划泄露,这就是历史上的“甘露之变”。李商隐早期所写的诗很多都是感慨政治的。“甘露之变”以后他写过一首《曲江》:“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当时诛戮的人真是非常的多,听见的都是鬼哭神嚎。李商隐从小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意的人,关怀朝廷和政治,可是他经历的是皇帝被宦官杀死,朝廷上的百官大臣也在“甘露之变”中被纷纷诛戮。《在行次西郊一百韵》之中,他将百姓的痛苦,盗贼的强悍,自己的悲愤写了出了。李商隐有这样的对国家朝廷的关怀,可是他一生壮志未申。
我们刚才只说到令狐楚,李商隐考中进士是令狐绹给他做的推举,他考中进士的那一年令狐楚就死了。当时有另外一个官员叫王茂元,欣赏他的才华,于是就招纳他为女婿,把女儿嫁给了李商隐。我们知道晚唐的朝廷是充满政治斗争的,王茂元是属于李德裕李党的,令狐楚他们家是属于牛僧儒的牛党,在牛李的党争之中,李商隐是一个年轻人,他有才华,被令狐楚赏识了,也被王茂元赏识了,他没有意识到就陷入了党争之中。李商隐一生仕宦不得意,漂泊在天平、兗海、桂管、武宁、东川各地的幕府之中。我现在每一次看到李商隐的《樊南文集》,就替李商隐难过。你看李商隐的诗写得多么有才华有志意,你再看他那些文集里边收的什么?都是给他那些府主写的应酬文字,真是一生怀抱未能酬。
他到40多岁的时候,令狐楚虽然死了,而他的儿子令狐绹在宣宗时代做到了宰相的高位,一做就是10年之久。可是现在李商隐这样的失意,令狐绹没有一点同情,这是党争的恩怨。李商隐曾几次向令狐绹陈情,希望令狐绹能够谅解他,希望他们能够恢复旧日的感情。但是令狐绹终于还是不谅解,这个误会一直存在。李商隐也有诗可以证明,他写过一首《九日》:“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他是怀念令狐楚,令狐楚当年非常欣赏他,不论有什么机会总把年轻的有才华的李商隐带在身边,他回忆从前跟随令狐楚的时候,座旁一位白衣少年就是令狐楚所欣赏的李商隐。“曾共山翁把酒时”,我记得当年跟我的府主我的恩主令狐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是陪侍在旁边。“霜天”,已经是秋天了;“白菊”,白色的菊花长满在台阶的旁边,是秋天的景色。“十年泉下无人问”,令狐楚已死了10年,埋葬在九泉,过去的往事,过去那一段恩情没有人再记得,我也无从再诉说。“九日樽前有所思”,但是每当重九节我看到霜天白菊,都会想到从前,所以是“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最后两句说:“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郎君”是年轻的小伙子,这里指的是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
令狐绹现在做了宰相的高官,为什么令狐绹在宣宗朝能够做那么长久的宰相?宣宗是宪宗的儿子,宪宗死后,中间经过好几个皇帝,穆宗、敬宗、文宗、武宗才是宣宗,但是宣宗是宪宗的儿子。当宣宗继位以后,当时白行简做宰相,有一天宣宗就问他,他说我记得我父亲去世,灵柩运去进葬的时候,忽然间来了暴风雨,所有送葬的人都跑去避雨了,只有一个“颀身长髯”的人还陪伴我父亲的灵柩没有离开,这个景象给宣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就问白行简那个人是谁?白行简说那个人是令狐楚。他又问令狐楚有儿子吗?白行简说有,叫令狐绹。又问令狐绹在哪里?说令狐绹在外面,宣宗说把他调回来。没想到多年以后宣宗还记得这一幕景象,就把令狐绹从外面调进京城委以政事,做到宰相,而且一做就是10年。以令狐绹当年跟李商隐的交情,李商隐考试时他曾经三次提起李商隐,可是现在李商隐向他陈情,李商隐的诗里面有很多悱恻缠绵的都是怀念这旧日的一段感情,而他现在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李商隐还有一首《昨夜》:“不辞鹈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他的愤慨怎么表达?王茂元当年对他也不错。后来王茂元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当他的岳父、他的妻子死了以后,他还到他岳父家里去过一次。他也写过一首诗《正月崇让宅》,那是写得很妙的一首诗,中间有很妙的两句:“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写他在岳父家里见到蝙蝠在帘子上飞过,蝙蝠是夜里才出来的,那种黑暗那种隐曲的感觉;老鼠在窗边走过,引起他的惊心。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诗句?李商隐的意思是说他在党争之中处于夹缝里边,结果牛党的人鄙弃他,李党的人也鄙弃他,所以他一生都不得志。有人就从他的诗中猜想,可能王家的人后来对他也不好,要不然他为什么写这样的诗。“不辞鹈鴂妒年芳”,“年芳”一年的芳华,最美好的日子,万紫千红的。“鹈鴂”,屈原《离骚》上说:“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我恐怕鹈鴂鸟叫的时候,所有的花草就零落了。李商隐非常执著,他不逃避。“不辞鹈鴂妒年芳”,鹈鴂鸟叫使一年的芳华都零落了,我所逃避的不是这个,“但惜流尘暗烛房”,我所悲哀所惋惜的是蜡烛的烛心被尘土遮暗了。人总会老死的,美好的事情总是会消失的,所以“不辞鹈鴂妒年芳”,我如果消失了,这没有什么,人生自古皆有死,我所惋惜的是为什么我的心迹不能够表白,为什么我内心深处这一份情意没有人可以体会可以谅解?“昨夜西池凉露满”,“西池”也可能真有一个西池,但是在诗歌里边习惯用“东”指日出之地,表示兴旺的、茂盛的、有希望的;“西”指日落之地,表示衰微的、隐晦的、衰飒的,是不是真有一个西池并不重要。在这首诗的感情背景之中,他选择了“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相传月中有桂花树,可是月中桂花的香气被寒风吹断了,人天之中永远隔绝,那个香气我再也不能感受到,李商隐一生就在这样的哀怨之中。
他还有一首《赋得鸡》:“稻粱犹足活诸雏,妒敌专场好自娱。可要五更惊晓梦,不辞风雪为阳乌。”对于“鸡”,前人的解释有很多种,我只说我的感觉。名字叫做鸡,那么鸡的职责是什么?左思《咏史》说:“铅刀贵一割。”你虽然是一把铅刀,但是你的名字既然叫做刀,你总要有一个刀的用处。你这一辈子一刀都没有切下去,你凭什么叫做刀啊?如果叫做鸡,鸡就应该报晓,可是现在鸡一个个都在做什么?“稻粱犹足活诸雏”,只知道争食,自己吃饱了还不算,还替子孙收集了很多。而且收集这些粮食的时候,是“妒敌专场”,对于对手是嫉妒的,都想自己霸占这片权势,“好自娱”,以这为他们的快乐,你还记得叫做鸡的名字的职责吗?“可要五更惊晓梦”,你可知道你要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把黑暗之中睡梦的人叫醒。“不辞风雪为阳乌”,不怕寒风冰雪,你要出来报晓,是你呼唤把大家叫醒的。传说太阳里面有一个三足乌,“阳乌”就是太阳。难道你就只是为了抢粮食?你还要尽到你的责任。可见李商隐是一个有才华、有理想,关怀政治、关怀社会、关怀老百姓的人,平生不得志,才写了这样悲哀愁苦的诗篇,而且很多愁苦还不能明白的表达。因为令狐家是他知遇的恩人,王茂元是他妻子的父亲,他有很多痛苦没有办法向人述说。所以崔珏给他写诗《哭李商隐》:“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真是有才情,然而一生都不得志,这就是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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