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大侠已经很多年没有杀过人。

大侠在世，藏名于茶寮酒肆，
受命于车款房贷之间。一把刀
在梦中出鞘，比曹操高明，
醒时不见半滴鲜血。

屠龙刀。灭绝十字刀。斩仙刀。
大侠在暗中，与自己比武，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刀法
日益精进。

三斤西红柿
在水盆外摆开阵势。一场厮杀
酝酿于电磁炉畔，爆发于
刀俎之间。宵小之辈血流成河。

提刀四顾，踌躇满志。
左手食指忽然隐隐作痛。大侠
急忙一口含住，奔出了厨房。


【古剑行】

一柄剑挂在墙上。作为书生的一种弥补，
作为客厅的一种陈设。虎皮剥落，
龙纹生锈，剑格上落满灰尘。

被豪杰抢过，被英雄握过，
割断过美人的喉管。夜里它嗡嗡作响，
发幽蓝的光。从墙上跳下，或者跃起，
远赴千里取上将首级。到了白天，
它抱朴，守一，大隐隐于市，
数百年来无人识。由庸常之辈
花重金购得，悬于沙发上方，向人夸耀。

一柄剑挂在墙上，仿佛一条江
奔泻于万仞高山，只等着知音的到来。


【无题仿李商隐】

星星是昨夜的。风是昨夜的。
画楼的西畔，桂堂的东边。身上没有
凤的羽翼、凰的翅膀。只有一根线
牵在两心之间，从这一头
疼到了那一头。

但是我们仍得混迹于
陌生者之间，仍得伪装成
淑女绅士，行酒令，猜拳，
客气地寒暄，接受理所应当的分别。

天明之后，我在马上，
匆匆地赶往俗世。只是衣角犹有余香。
只是某一时刻、某一地，某一个人
在平静的湖面揪起了一把波澜。


【鹊踏枝】

独上高楼，望江枫渐老，
汀蕙半凋，满院子的败红衰翠。
望近处的人远去，远处的人更远，
一条大江再不回头。想象中，
你是谪居他乡的词客，细雨落花，
鸡声圆月，都令你百感交集，
对天地人生多有体悟。
电梯载你上二十八楼。
二十八楼，古人从未抵达的高度。

昨夜沙尘暴自北方袭来，
独上高楼，望无数楼盘拔地而起，
遮断天涯路。关上窗，你
和衣而睡，喇叭声中你彻夜未眠。


【逍遥游】

天冷的时候，抱一截木头
酣然入睡，你会梦见一尾鱼
自江湖深处游来，穿越藻荇，
穿越无声的水，来到空明的
月色里，与你默然相对。

你会梦见忽然生了翅膀，
在这稀薄的世间，自在地游着。
上升的泡沫，左右摇晃，
难解是幻是真；身子变轻，
似昨夜的落絮化成了浮萍。
茫茫四野，大雪纷飞。

天冷的时候，抱一截木头，
抱一团隐秘的火苗，便如抱了
百年的睡眠；颓然转醒，
你还住在原来的巷子，这截木头
竟已老泪纵横。


【咱们去当一回道士吧】

这么多名山大川，洞天福地，
不去隐居，就可惜了。
隐居而不修道，就可惜了。
修道而不学几样厉害的法术，著几本
力怪神乱的邪书，就可惜了。

咱们去当一回道士吧。像李白一样，
像张三丰一样，像蒲松龄笔下
那些能人异士一样。画符念咒，
精通清微雷法，站在云端
俯瞰地上的豺狼戴上帽子。
一个眼神，就能让一只狐狸
暴露春心，一只野鬼放弃伪装。

咱们去当一回道士吧。死了以后，
留下无数故居，却不留下一处坟茔。
让后世的人们，以为我们一直活着，
不停地找啊找啊找啊，就像我们现在
在一本书的夹缝里，怅然地找寻
那些叫人怀念的先人们。


【燕归来】

燕子归来的时候，你不要躲在屋里
守着你那株、长了两年
还没有破土而出的植物。
你不要对着显示器，搜索那些
关于四月的美丽图景。

当它们归来，你要出去
听孩子们欢快的打闹，
爬上西山，怀念去年的天气，
旧日的亭台。你打公园走过，
要让梨花樱花铺在你的肩上，
要让东风、将那些轻浮的柳絮
吹落在你的额头。

它们归来的时候，要是我出了远门，
你就一个人站在檐下，
看它们双飞双宿，叽叽喳喳地忙碌，
然后惋叹：这个春天，真好。


【庭院】

庭院空旷。除了三月
别无一物，除了天气更无消息。
花影凌乱，草木疯长，
莺的嗓门一声高过一声。
温软的风翻过柳梢，掀开窗帘，
捆住谁的腰肢，令她失眠，
咬着牙说不出一个恨字？
千里万里的江山关在门外，
一寸一寸的柔肠结于腹中。
锦瑟年华，付与兰舟、
秋千、水榭，总是荒废。

繁华街巷，谁的庭院如此空旷？
一个人无端远去。
一个人再不归来。


【江湖】

摇一只船，
枕着流水入眠；
仗一把剑，
从血泊中站起。

江湖可以是荒野，大漠，
寸草不生；多数的时候，
它能淋湿客栈的灯火，
雨季的相识含水欲滴。

斩妖除魔之外，
我们看千亩万亩的桃花——
灿烂的，让心软得发疼，
红艳的鲤鱼游满浅溪。

圆而复缺，受伤的月亮，
松风竹语原比夜色更凉。
你不懂得我的江湖，
一些事，美得教人怅惘。

疲惫的马蹄踏过黄昏，
到真正的江湖，无际无边。
芦花翻飞的清晨里，
湖心的水，这样平静。

回想那些逝去的纷乱，
箫声太冷，让湖水结冰。
江湖的尽头炊烟微茫，
沉剑入江，枕流水入眠。


【关于夜色的一些假设】

这里的夜是灰白色的，浓雾中
插满了混泥土和钢铁。
我在乡下的家中见到的夜
要比这里的深一些。再深一些，
便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寻找，比如
一座荒山，一片阴森森的郊野。
那里星斗密布，空廓的穹顶
显得有些粗糙。随意地吟诗，赶路，
或者安静地躺着，生一堆
抑扬顿挫的火，便能引来满林的花开，
或者一只美艳绝伦的狐，一同去实践
一个书生所能想象出的
最好看的异史。然而正史
总是比书生的想象
有着更多的意外：狐狸早已定居在
动物园中，群山秃顶，
破庙的墙上，则可能
印着一个血红的“拆”字。
夜色越来越浅，书生已经很多年
没有见过星星了。
一阵尾气把夜色吹散，
带来了新的一天，晨报，上班车，
和物价上涨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