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诗
作者:兆倍 2018年05月31日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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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西方教堂里有个唱诗班,实际就是一个合唱队,有四个声部的和声,发音很纯粹,一定非常动听,说“一定”,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身临其境聆听过,想象中更觉美好,今生即使有机会到那样的教堂里去,也听不到我所期望的那样“动听”的声音了,那“声音”或许用现代科学方法训练得更好,但那内在的虔诚已荡然无存,好比听现在人唱样板戏,无论如何也听不到“样板戏”时代的韵味了。
我年轻时读过一本书,名《西欧音乐名著》,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猜测古典音乐就是从教堂音乐衍生出来的,所以都很纯正,比如莫扎特的《安魂曲》什么的,有如天堂之音。西方音乐真是有福气,有人发明五线谱,将那丰富浩大的乐曲记录下来,让我们可以一再演绎,永远聆听。其实“唱诗班”初衷和重点不是音乐而是“诗”,是对上帝的赞美,作个不太恰当的联想,有如我们当年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音乐是仆从,关键是“政治意义”。
说远了,又回来说“唱诗”,其实西方的“唱诗”难望中国“唱诗”之项背,《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录周代诗歌305篇。原称“诗”或“诗三百”,汉代儒生始称《诗经》。由此来说就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实际不止,因为这是“收录”的时间概念。《诗经》中包括“风、雅、颂”,其中“风”的大部和“雅”的小部是从民间收集而来,那就远不可考了。河南贾湖出土了九千年前的骨笛,已可以演奏精确的七声音阶,可以联想人们随之唱歌,可能就像“唱诗班”的作用,那时有没有语言不知道,如果有,就是《诗经》的老祖宗了。
说了这么多话,是为了阐明一个观点,“诗”的老祖宗是唱出来的。这不是所谓“观点”,而是史实。
二
有学者认为,所谓“楚辞”按其本义来说就是楚人的歌辞。这一判断无疑是符合实际的。战国时期,楚国作家创作楚辞,并非供案头阅读,而是用来歌唱,只因年代久远,文献湮灭,音乐的旋律、节奏和演唱形式皆无法保存,只有歌词流传至今。汉斌也是和音乐有关的,《汉书·艺文志》说:“不歌而颂谓之赋”。“颂”通“诵”,又是什么意思呢?有学者考证,“诵”(古音cóng)是“以有节之声调, 配歌乐之篇章”, 学诵者一定要专业乐师指引,必须严格从师击节学诵,反复训练才能掌握,有点像现今的配乐诗朗诵,很讲究音乐感,也算是接近唱。又说“吟”,我们常说“吟唱”或“吟诵”,看来“吟”是介于“唱”和“诵”之间的,“诵”可以理解为有抑扬顿挫的读,那么“吟”就有音调感了,可能不象“唱”那么曲调规范,有随心所欲即兴唱来的味道。也非,“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说明唐诗也不是那么信口乱吟,还是有一定的章法,要反复练习才“会吟”,不然就会贻笑诗家。律诗的平仄要求越来越严格,就是受了“吟”唱音调的制约,否则不符音律,吟起来就“倒字”了。宋词元曲就不消说,都不说“写诗”,叫“填词”,每一首都标着“词牌”,即曲调名字,都是为唱而写的。
就要说一个中国文化史上最大的遗憾,就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和元曲的浩翰音乐没有记载流传下来,这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罪过,只留存了“读书”人的文辞,音乐家只是“下九流”的艺人,一代代口传心授,最终人去曲空,无论我们吟诵“黄河之水来天上,奔流到海不复还”,还是歌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只能对那激动人心的古音乐旋律无限景仰而不得与闻了。
三
还是有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在戏剧中留存了大量的古代音乐,称之为“音乐化石”也不为过,比如耳熟能详的湖南花鼓戏曲“刘海砍樵”和安徽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其音乐都是老曲牌,可以另外填词的。学戏者最重要的功夫就是唱会多少支曲牌,能融会贯通套唱他词,那就是心有灵犀的皎皎者了。我在年轻曾用简谱记录过川剧老艺人的口授曲牌,我还记得有一支曲牌名叫“红暖袄”,开头一句在节奏上叫“倒板”,即自由节奏,演唱者可自由发挥,那旋律中有八度大跳,十分的高亢。演员是在幕后唱,先声夺人,然后才出去亮相。这个曲牌在川剧中应用最大,凡抒豪情述壮志的大段唱词,都首选这曲牌,比如改编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唱的“狱警传”那一大段,就一定会用这个曲牌。
我们就可以从戏剧曲牌的填词中体会到古代诗词歌赋的创作过程,说通俗叫“比着框框买鸭蛋”,说文雅是“戴着镣铐跳舞”,不通音律平仄那就与“诗词曲”无缘。而在规定的有限形式中表达无限的情景和思想,那就更不知要难倒好多想当“诗人”的人。可以将音乐比喻为中国古代诗歌的灵魂,那是完全恰如其分的。古代诗歌的节奏韵律乃至内在的韵味,无不是音乐塑造的结果,唱诗唱诗,真正是一个“唱”字了得。且音乐的影响绝不仅仅限于古代诗歌,“诗词歌赋曲”可以称得上汉语言艺术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音乐通过之对汉语言本身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将汉语言称为音乐性语言。
四
反之,已经被锻炼得具有音乐美感内涵的汉语言对现今的诗人就有了形式上的要求或者说限制,最基本的是要有音乐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所谓平腔落板,合辙押韵,这是作诗者必备的天份,如果没有这份音乐素质,那就最好不要作诗,即使要作,也难有美的灵魂,如同听黄腔黄调者自信的歌唱,听者要起鸡皮疙瘩。汉语言的音乐性对诗句还有一个特别的要求,就是一听就懂。《诗经》今人读起来佶屈骜牙,听懂更难,因为它是先秦文学,对今者难,对当时人却是口语。几千年唱诗又没有字幕,如果歌唱者在台上唱云山雾罩的“朦胧诗”,听众肯定就跑光了,所以现在“朦胧诗”真有福气,没有听众有本本印出来就是,可以自我欣赏。
老诗就这样唱了数千载,新诗诞生了百把年,不用为唱而写诗了,但总要朗读,即使不读给别人听,也要在心中默读,生与俱来的汉语言音乐美就在左右读者的审美,如果读来没有上述的特点,就总觉得不象诗,虽然不唱,也总要“以有节之声调, ‘合’歌乐之篇章”,读来才过瘾,这也许是我个体的感觉,不带普遍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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