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艺

他在干活。干活的意义在于
他可以一直干下去，坚持干下去
干成手艺，干成绝活
然后把冤家干下去
把辛劳和贫贱干下去
把这凹凸不平的世界干下去

他在干活，他干得很累
把十年后的汗赶出来了
把后半辈子的营生透支了
他必须这么干，一看到
要用钱的儿女，不再娇嫩的女人
他就再一次弯下了腰身

他在干活，他就是干活的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活儿
他从没想过拆迁这世界
也不想装卸过眼的繁华
他只想给松散的生活
打个孔，上根螺丝

他在干活，他从没想过干到八十岁
他也不想让儿子接他的班
他想把儿子路过处的苦都捡起来吃了
儿子看不到他的苦，就不会心疼
他的活就可以一直干下去
直到把这世界，都干成他的足迹

☞ 小吃

一直以来，生活都是一张大饼
质地各异，却千篇一律
撒满葱花椒粉与盐巴
一字排开，我们火候不一的身体
首先袅着热气，只为
扑面而来的小吃

在灶下百炼，成不了钢
就成为镇上的一个招牌，瞄着穷者
也扫视富者。老少不欺
这是多好的胸怀。镇子能囤积
多少芬芳？城市一个小小的门面
就是下一个落脚点

一份小吃，润泽的不是一个人的肚子
而是把一方水土和眷恋
曲折地呈现成生命的千姿百态
你西装，我拖鞋；你狼吞，我细嚼
盯着一栋大楼，不如进入一扇窗
仰望一棵大树，不如做一片被风吹拂的嫩叶

☞ 在路上

快点，快点。这声音还在耳边
我就知道，我永远在路上

从一个摇篮开始，我就试着
把行走贯彻到底。摆脱一个襁褓
又爬过一道门槛，一颗小石子让我停下来
一棵摇曳的小草让我向前
一条小溪戏弄我稚嫩的脚
一丛荆棘纠缠我笨拙的手

父母说，你好好走，摔了爬起来
老师说，认准了方向，一直朝前
朋友说，那边多宽敞，我们去看看
走山，走水，走书海，走坎坷的尘世
走童年，走青年，中年的路
一马平川，让我心慌

生命需要一根绳子拉扯
也需要一盏灯涂抹伤疤
世界就那么大，一直走下去
很快就会走完，于是风景出现了
延缓我速度的，还有困厄，灾难，爱情
在强大世俗的阻截面前
弯下腰，或者徜徉
趁此机会，我品味酸甜与喜乐

继续赶路，是生命的外在仪式
一路雨露和阳光
已经把我喂养得足够强大
我的路过，必须是一缕风
或一阵波澜。继续走路
我剩下的任务就是
用这世界的凹凸，用这人间的不平
把自己耗尽

☞ 钢铁

我畏惧它，很小就开始了
我亲眼看见一棵住着鸟的大树
住着我的仰望与好奇的大树
被一根锯条来回扯动几十下就轰然倒下
收拾残树，花费了父亲两天功夫
还有湿透的毛巾，和满院场的枝丫
而锯条，毫发无损，挂在土墙上
闪着亮光，冰凉冰凉

后来，所有我不解的事物
一与钢铁联系起来，就变得容易
我就依次敬畏菜刀，敬畏犁铧
我生活的地方，泥土，雨水，草禾
何其丰茂，但是最终都被钢铁收服
我曾目睹父亲把一年的收成送到粮站
再由一列长长的火车沿着铁轨
运往城市，和远方

我的敬畏，随着我的长大
越来越平淡。某一天一所大型钢铁厂
给了我狠狠的一击。成批成堆的钢铁
钢铁，钢铁，钢铁，钢铁，钢铁
你们如此豪华，匆匆忙忙，一路扬尘
都去了哪里，请不要说这城市的气度
那原野的创口，都是你所为

自然的村庄在退缩，工业的都市
在膨胀。此起彼伏的发展声中
为什么都是钢铁当急先锋
此刻，我蹲在童年的拐角处
斜插在废墟里的钢锯条的斑斑锈迹
钢铁使这世界有了硬度
什么时候钢铁能从心里
而不是钢厂运出来

☞ 河流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脚下流淌的
是河流，是村子的经脉
站在水里，清亮的，浑浊的
流过我，也流过母亲洁白的手
冲刷父亲粗糙古褐的体力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绕村而过的水流
养活了一个村庄，还得去下游
养活另一个村庄
一路养下去，把浑浊的人
养成了俊朗，养成了光芒

后来，我离开了它，偶尔想起它
叫它一声某某河，它就在我心里悄悄流
就在我耳畔哗哗响
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仿佛是我一直没有切断的脐带

现在，一看到污浊的河流
我就会驻足凝视，心生忧伤
我早已确信每一条河流都有一个故乡
不知河的故乡是否还是清亮的
我好想去溯源，看看它怎么就枯老了

☞ 毕业季

要说我一点都不心动，那肯定是虚伪至极
那么些长成的女孩子，把花的那一套
都学透了，不就是等着大家嗅吗

我们都是用一把尺子量过的人
尺子不见了，一所校名接管了我们的梦
规整，肆无忌惮，起伏的光芒
四年生成了一些东西，也瓦解了一些

长成蚕茧的大有人在，金蝉脱壳
成为时尚。我多想站成一棵葱郁的树
等一只鸟飞临，一朵花绽放
等风把我吹成气场

然后画一个句号。转身从来都不是
为了华丽，只是自然
带着四年滤不尽的东西上路
毕业季，梳理，再梳理

☞ 平房生活

那一年，来到城市，我像无头的苍蝇
四处乱窜。在城里找一块泥土
除了流汗，还需要运气

那一年，城市打开了一个缺口
我汇入其中，爬上高楼，我愈发渺小
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一年，我告别了乡村的平房
塞入城里林立的大厦
我依然想把自己活成城中村

删去楼梯，删去钢筋，删去霓虹
让绿化带顶替篱笆
阳台，也不再是空中的摆设

平房，是生活，也是品质
大杂院育出的良种，被纷纷带走
我依然在寻找能生根的都市一角

☞ 老街

我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回去的
我看到了阳光，它的暖
比别处的暗。我叫我的女人
拿出最优美的姿态，把落寞与破败
一一遮掩

老街可以老，为什么要冷落
我从繁华里来，不应该把落差
一同带来，也不应该把记忆
从墙缝、屋檐、条石和痕迹中
一点点拎出来

我甚至也不该盛装，任我的女人
斜插成一朵妖娆的春花。她不停地说
老街，老街，像极了一只小兔
在仄仄歪歪的巷子里
对一棵棵新生的荒草尖叫